“仲吾…”顾陵见楚则未语，便出言提醒。
“我这便回府。”楚则回过神来，笑了笑道。
顾陵下了马车，对着车夫道：“将楚将军送回平南侯府。之后便不必回府了，听候楚将军吩咐。”
“是，老爷。”
顾陵注视着从视野中渐渐离去的马车，神情凝重，充斥着暴风前的平静。
平南侯府。
楚刢自回京后，每日读书弹琴，烹茶习药，短短的时日内竟通晓了众多药理，只是虚弱的身子却仍不见什么好转。
除此外，唯一与昔日不同之处，大抵是她再不碰那曾经最爱的笛子一下。
茶香与药香代替了悠长婉转的笛声，使得本就冷冷清清的侯府变得更加寂静与淡泊，明明是在长安闹市之间，却宛如居于群山林中一般。
楚则站在楚刢房门外，静静地看着妹妹翻阅书卷的身影，清风吹拂着这绝世清丽少女的如瀑发丝。或许是觉得有些痒，少女腾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将青丝别于耳后，使得侧颜完美地展露，一尘不染，清水芙蓉，美丽绝伦。
无论看多少次，楚则都只能感叹妹妹果真不似这凡间俗物。
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感叹，他便更加不舍与心痛。
不舍自己在这世间仅存的、守护的美好从此便要杳无音讯、终生难见，心痛妹妹身子羸弱、为人欺瞒背叛、二十年来身心未能得几分舒朗与安逸。而这一切皆是因着他，是他不识忠奸友敌，不能护她周全，使她屡受身心摧残。
他实在不是一个好兄长。
“兄长？”楚则的右手不自觉地触上了门板，发出一声响动。使得楚刢闻声抬首，柔柔地笑着唤道。
“刢儿。”楚则迅速地换上了一副笑脸，进得房内，在楚刢对面坐下，温柔地问：“在做什么？”
“不好总烦劳顾姐姐来此，刢儿便想读些医书来看。”楚刢有些红了脸，又轻声道：“只是读得不大懂，或许只能当作一乐。”
“刢儿学识，远胜为兄。”楚则鼻子一酸，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和煦的笑。或许只有上苍方知，他此时的心境有多么痛。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池沐、再提那个对他们来说都最重要、最深刻、最难忘、最矛盾、最痛苦的名字。
但楚则从楚刢的巧笑嫣兮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缕伤感。
这缕伤感萦绕在她的眉宇间与美目中，伴随着她的笑，令楚则移不开眼的同时，心底变得更加的痛楚、难熬。
该告别了。
他怕再这样坐下去、看下去，自己便会自私地将世间唯一的亲人与支柱留在身旁。
但是他不能。他不能这样自私。不能毁了楚刢的美好，不能让她亲历或见证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
她就像一个落入凡尘的仙子，一丝自由纯净的灵气，天地之大、山野之广，总有一处属于她、只属于她的地方。
只要她在那一处好好地活着，他便是永坠阎罗，也心满意足。
“刢儿。”楚则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幼时总问我，我二人还有无在世之亲人吗。”
他看着楚刢无暇的面庞与眼中升起的疑问，笑了笑，接着道：“兄长寻到了…父亲唯一在世的一个堂妹，算得上是我们的堂姑，她…没有子女，很想见见你。”
“…兄长此言为真？”令楚则意想不到的是，楚刢面上并未露出所认为的惊喜或愣神，却只有一种如水般的平静，饶是他，此时也是看不透，更看不穿。
“当然为真。”楚则想起顾陵“欺骗”顾清之言，压下说谎时身体的不自然反应，尽力维持着笑容，道：“那位堂姑身子不好，将不久于世，见我们一面，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遗愿。只可惜朝中政务繁忙，兄长一时难以脱开身，刢儿…可带着兄长的心意一同去吗？”
“…兄长…若是有难言之隐，旁人说不得，连刢儿亦说不得？你我至亲兄妹，我观兄长今日，语气神态似是不同以往，可是出了什么事？”楚刢敛去了柔柔的清美笑容，担忧地对着楚则道。
她似是在权衡着是否要相信楚则之言，但毫无疑问的是，少女的聪慧与敏锐、及对兄长的了解已然使她发现了丝丝破绽。
“倒是让刢儿看出来了。”楚则心中惊了一下，却尽全力使得自己面色无常，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接上一句：“不瞒刢儿，兄长也是近日方知，这位堂姑虽未露过面，实则当年暗地里接洽了我二人许久，为全为侄的本分与孝心，更为报此恩，我无论如何都该去一次。只是如今朝堂上，顾将军与陛下…有一些矛盾，我若是走了，又失为臣之责任，因而有些犹豫。”
“…”楚刢与楚则双目对视，未立即言语，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似是要看穿楚则之心。
楚则回视着妹妹，嘴角的笑容未得停歇。
“既是如此，刢儿便只去几日。如今大战在即，朝廷危急。刢儿，绝不能离开兄长身旁，绝不会丢下兄长一人。兄长去哪儿，刢儿就去哪儿，刢儿便是兄长的臂膀。”楚刢终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双眸便涌现出巨大的坚定与勇敢，如此道。
楚则心里“咯噔”一声，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却正巧挡住了楚刢的视线。
在楚刢的目光中，他重新抬起头，握住了楚刢的柔荑，笑容中的苦涩已有些掩盖不住：“好。兄长等你…回来。”
楚刢回握着楚则的手，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柔美清冷中罕见地含了丝俏皮。
当日申时，楚则亲自送楚刢出京。
顾陵备好的马车与护卫已等候多时，楚则扶着楚刢进入马车，依旧笑着，笑着，他今日笑得脸庞险些僵硬，可他还是不住地笑着。他的双目几乎一刻不离楚刢，似是要将她看得再深、再多一些，将她深深地印在心头，以此熬过今后再无她的岁月。
“将军，该启程了。”顾陵的护卫开了口。
“…刢儿。”楚则回过神来，退开一步，挥了挥手。
“兄长。”楚刢心中始终觉得有些异样，但无论如何都寻不出、说不清、道不明。
她只好从马车中探出头，对着楚则挥了挥手，直到兄长挺拔如松的身影再也看不清。
楚则放下手，只觉面上划过热热的东西。
他落泪了。
他任凭那滴泪停留在下巴上，一个人久久地站在秋风中，望着那再也看不见的马车，望着城郊尽头的山峦，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
亥时。顾府。
“禁卫军如今仍属我调遣。京郊的羽林军需由你前去控制及拖延，宫变只在一夕之间。万万大意不得。”顾陵展开长安皇城及宫城的地图，边看边道。
“…老师废帝后，欲立何人？”楚则向来绝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然已做出决断，便要完善一切。
“太祖皇帝已无亲孙在世，皇族中血脉最近者便是太祖之弟、昔日洛阳郡王慕容侓之孙。其中年龄不大、品性未成者，只有如今的洛阳郡公慕容璟。”顾陵道。
“依我之见，如若易王欲迎当今陛下前往易州，想必会有所准备。因而，他或许在长安甚至宫中有密探。”
楚则拿出另一地图，展开道：“明日早朝，老师不如向陛下示弱，称愿护陛下前往易州，实则老师率十万大军将陛下护至洛阳，于洛阳想辙，拥洛阳郡公上位。如此，便可使易王措手不及，也使他无法从中阻挠。此外，此法不仅将矛头引离长安、使朝中诸臣不明所谓真相、无法借此声讨，且可早一步掌握战场的主动，将横州军堵在司棣之外，保长安无忧。至于长安之事与应对黥州，便交给我所率的另十万大军。”
楚则冷静地步步分析并解述着，英俊的面庞上重现战神之将的谋略与英姿，又蕴藏着剑拔弩张的气焰及威压。唯有提及“于洛阳拥洛阳郡公上位”一处时，微停顿了一下。
而这一处，成功地被顾陵所捕捉。
“此法甚妙，不愧是仲吾！”顾陵听着听着，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此前只顾着以名声力搏，却忽略了巧计得之的可能。
笑了笑后，他神色稍变，又对楚则道：“我知你之意。此计的关键，便是如何对付当今皇帝。不论如何，我这个佞臣是当定了。不若你我各在纸上写下一字，以观心中之想是否相合。”
说罢，顾陵已然拿起了笔，楚则默了一瞬，亦提起笔，二人同时在纸上书写。
只见截然不同的字体，左为楚则的行书，右为顾陵的楷书，一个优雅飞扬，一个端正严整。但所写的字却是同样。
那是一个“毒”字。
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这样一步。
他们二人同时在心中默叹了一声，却皆是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