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监牢中，范襄生前所有幸存的下人皆被关在此处。
齐近听着一句接一句的“冤枉”，再淡淡地瞥了一眼被关在一起的这些下人，没什么耐心与好气地道：“都给本相听着。范襄叛国，其心可诛，你们皆是侍候过他的人，当中必有人知情，纵使不知，也必接待过什么可疑之人入府，或是看见过范襄与什么人在一处。若是现在道出，本相既往不咎，仍放你们回去，若是不肯，本相便只好不客气了。”
他此言一出，这次范府奴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副不知情的神情。
齐近见无人主动告知，当下心中急躁猛增，面上便因此浮起一层浅浅的怒意，只听他道：“好。好。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便有什么样的下人。来人，上刑具！一个个拉出来审！不必在别处，就在这些人的眼前！”
齐近话音落下，牢卫便蜂拥而上，备刑具的备刑具，开门的开门，拉人的拉人。
只一刻的功夫，已有惨叫声不绝于耳。
沾了水的鞭子猛烈地抽打在一个小厮的身上，留下一道道骇人的鞭痕，血液顺着伤口不住地流淌着，在潮湿的地面上积起一小滩，霉味混着血气，与叫声一同侵袭着人的五官。
牢中之人瑟瑟发抖，有胆小者吓尿了裤子，亦有瘫软在地上的。
被抽打的小厮着实不知实情，一个字也说不出，直到被抽打得再无声息，也未能道出什么。
牢卫上前去探，见人已咽了气，便对着齐近道：“丞相，人已死了。”
“带下去，换人。”
齐近面无半点异色，只简短地道出五个字，人依旧坐在椅子上，手中不断地摆弄着扇子，双眼不放过牢中任何人的反应。
如此直至第四个人被活活打死，牢中已是血气弥漫，呜咽声不断。
齐近视若无睹，命人将尸身拖出去，眼神则死死地盯上了牢中一个反应异常之人。
正要带上第五人之时，齐近突然开口开口道：“看来范府的诸位皆是骨头硬的，这倒是令本相大感意外。既然鞭刑不足以使人开口，便更换刑具。本相要提醒诸位一声，这牢中可不是只有鞭子，锯割、剥皮、抽筋、烹煮…样样俱全。既然尔等非要逼本相如此，本相便只能顺从尔等之意。”八壹中文網
他边道，边若无其事地观察着那异常之人的反应，又已扇指之，接上一句：“将他带上来。”
“是。”牢卫们撤下鞭子，换上其余刑具，又将这小厮拖了上来。
此人一见这些刑具，本就发软之双腿更是再也站立不稳，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不停地抢着地，涕泪交加，口中不住地道：“丞相饶命，丞相饶命啊！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
齐近摆了一下扇，牢卫们将刑具撤了下去，又将这小厮拖离牢中，带到堂上。
齐近坐在堂中，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人，道：“将你所看到的，知道的，尽数道来。”
“是。回丞相，小的是贴身侍候太师…范襄的下人，范襄平日里最信任小的，小的自认是府中最得宠的。那夜…汪太医突然造访，范襄命小的不许惊动任何人，把汪太医领进他的书房。小的照办后，便一直等在门外，许久之后亦是小的送汪太医出府，此外再也没有旁人来过。”那小厮跪在地上，一口气将汪时造访范襄之时尽数道了出来。
“可有听到什么？”齐近眯起了双眸，眼中闪射出接近真相的光芒，将扇子放在案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
“小人当时在书房外守着，具体的也听不大清楚，只能听见玉汉、投奔、将军、前程、封爵几个字眼。”那小厮抬起头来，似是没有了方才那般恐惧，努力回忆起了当夜的所闻，又道与齐近。
“呵。汪时啊。这可真是新鲜。你下去吧，本相授你管理范府之职，你便仍安心侍候范襄的儿子，往后本相自有用得到你的地方。”齐近以手触着鼻下肌肤，先是低声道着，后又换了神色，对着这小厮道。
小厮急忙不住地磕头道谢。
齐近命人把他带下去，又吩咐身旁管家道：“将今夜牢中所有范府下人全部处死。包括参与此事的牢卫，也要不留一个活口。派人安插些人重入范府，监视着这小厮的一举一动，当然也要保证其安危，在本相命他作证之前，他不能有任何差池。”
管家应声退下后，齐近重新拿起扇子，只觉夏夜的燥热又新添了几分，他不确定那究竟是天气所致，还是自己的心头之火所致。
他不停地快速扇着衣襟，脑中快速地思索着有关那玉汉谍士的真相。
“难道汪时便是我要找寻之人？恐怕不是。他一个太医，怎能有此通天的本事？不仅知苏郡地形图，又能模仿我的笔迹，还对朝野动向了如指掌，想必他虽是我要钓起的鱼，却并非是那条最大的鱼。若是现下便钓起了他，便是打草惊蛇，无疑会惊动了他背后之人，致使那人警惕之下藏得更深，再想挖出他便难了。”
齐近细细地考量着，便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派人自今日起跟踪汪时，定要寻出他背后真正的心腹大患。
齐州淄海城。州牧府别院。
池沐按赫连莹所道之法悉心地喂楚刢喝药，又命婢女为她外敷，将楚刢从通向黄泉的路上拉了回来。
三日后，楚刢已恢复了些元气，得以坐立起来，池沐在门前踟躇了许久，终是轻轻地推门而入。
“刢儿…你醒了。”他轻声地呼唤着楚刢的名字，语气中是自己都未发觉的心痛。
“池沐。”楚刢与他对望着，清丽的面容淡去了些苍白，褪去了些憔悴，缓缓地轻启樱唇，道出他的名字。
“…你还活着，就好。我会放了赫连莹，也会亲自送你离开。对不起，刢儿。我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可我还是想…至少对你…道句对不起。”
池沐的眼中满是楚刢的身影。
他走近了她，见她未有阻拦或躲闪，又挨着榻沿坐了下来，欲伸出手去，却又无处安放，只得收了回来。
“刢儿。你怎的不开口？可是身子有哪里不适？”池沐见少女一言不发，只偏过头去，便有些焦急地问道。
“我只是在想，或许是我错了。我爱上的，或许仍是多年前的那个沐哥哥。而你…虽然我不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终于清楚，你不是他，不是我的沐哥哥。”
楚刢深呼了一口气，语气甚是轻柔与平静。
她似是释然了，不再悲伤与不解，亦无分毫恨，甚至带了些笑容，字字句句间皆是美好的回想。
眼前之人的影子仿佛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会冲着自己笑，会与自己并肩而坐，会轻轻地以手拍着自己头顶发丝的沐哥哥，只有那个记忆中的沐哥哥。
“刢儿…你在说什么…”池沐迟疑了一下，抱着与楚刢再也不见的决意，终是问出了埋藏在自己心中许久的那个疑问。
“原来…你真的忘却了。”楚刢从回忆中抽身出来，眼眸如水中，又含着仍旧在意的心殇，轻柔地道着。
不待池沐开口，她便又道：“你走罢。我累了。”
池沐带着疑问，却依旧未伸出手去，只点点头，站了起来，脚步缓慢地走到门旁，同时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地问着自己：“你还在奢望什么？还在心痛什么？你不是早早便在使命与天下及她之间做出了抉择？使命与天下于你而言，比她更重要。忘了她，忘了她吧。”
而这声音落下，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不，你明明爱她，且这种爱融入你的血液，深入你的骨髓，何苦要几次三番地狠狠压抑自己的情感？你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她。”
在这两种声音你争我抢之下，池沐反复回想着楚刢所道的“沐哥哥”，他痛苦地在门外停住了脚步，却听得房中传出一阵笛声。
笛声婉转悠扬，动听至极。
这笛声他此前也听楚刢吹奏过，只是当时仍未想起什么。
而此时此刻，在历经如此多后，池沐在这阵熟悉的笛声之下，皱起了清俊的眉头。
因着脑中一阵剧痛突袭着他的感官与每一寸神经，这种疼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死死地按着额头，倚在门旁，整个人随着笛声的急速加快而天旋地转。
“沐哥哥”三个字与少女柔和却含着悲伤的笑容接连交替着在眼前拂过。
池沐微张着口，只觉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般地剧烈不适起来，他不自禁地弯下身去，似乎只有这样方可缓解些许。
笛声由急速又变为了轻缓，于池沐而言，这种奇妙的熟悉已然被揭了开来，变成了一张展开的画卷。
画卷中央，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救下一个八九岁、粉雕玉琢的女童。
在其面前舞刀、引得女童一阵叫好。
带着她飞上屋檐、与她一道观星作诗。
与她依依不舍地道别、赠自己的笛子予她、高声喊着“刢儿，记得我”。
如此一幕幕清晰地展在池沐发红的双眸前，似是一炉滚烫之火，烫得他眼泪滚落。
这是他第二次为楚刢落泪，也是他二十一年的人生中，唯一一次痛哭失声。
与此同时，楚刢的那些提醒亦被他忆起，他撑住身子，在一片泪眼朦胧中不住地摇着头。
原来，他早便识得她，早便爱上了她。
原来，多年之后，他第二次爱上了她。
原来，他的这种负，不只负了自己的爱情，亦是负了当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