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聘一路心事重重地赶回兰居。
今夜着实是身心俱疲，但他在榻上辗转反侧，却仍难以入眠，自齐州落在玉汉之手后，他便已觉自己辜负了齐旬的期望。
依他原本之计，本欲在戈楚攻下齐州后，坐看大燕与玉汉相争，待大燕奄奄一息之时，以枢密使的身份命令全部军队立即反水、倒向戈楚，再以楚、越、江、齐四州之土与玉汉蜀、梁、黥、横四州相抗。
正因着此计必须利用楚则这位声名远扬的名将，故而早在三年前，梁州被玉汉夺回之时，韩聘便故意打探并接近楚则，向其表露忠心，又为增强楚则势力而引荐乐霁，不过如今却也知晓这乐霁也是与自己一样心怀异心的谍士。
韩聘记得自己初闻此事时，心中的惊异整整持续几日方才散去了些。
此时此刻，他平躺在榻上，平静地闭着双目，脑海中浮现自己为了保护戈楚而做出的一切。
因戈楚军战力颇弱，故而必徐徐图之、观鹬蚌相争，而渔人得利。
为此，他当初极力顺着楚则之意，反对大燕攻伐戈楚，便是为了戈楚能够保存实力、不为大燕而灭。
此后不久，又故意激将燕帝慕容涅亲征黥州、而不使楚则单独掌兵，是料定慕容涅亲征则必败，欲激起楚则因大败而生掌权之心，使其与日益强大的玉汉相争。
至于楚则与离相生之事，自己自然察觉，但却并不揭发，为的也只是使楚则更加坚定反慕容之心。因为只要楚则是大燕主将，便会与玉汉僵持不下，戈楚便可在缝隙中发展兵力。
慕容涅死后，自己又放出楚则与顾陵，不使慕容渮或慕容渔登基，所图之事便是将水彻底搅浑，缘由自然是只有楚则与顾陵方才可与玉汉相争横州。
彼时自己精心推动的局面眼看便要实现戈楚攻进中原的首步：趁大燕与玉汉争夺横州之际攻打齐州，却因齐远而一败涂地。
不，不只是齐远，齐近与皇帝吴渠也皆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楚则…”
不知怎的，韩聘在脑中回顾了自己爬到枢密使位置的所作所为后，心中浮现出了这两个字。
齐远的话语仍在耳畔回绕，扰得韩聘翻了个身，却不由得正视起自己的内心来。
诚然，他之所以投奔并始终支持楚则，是因着担忧大燕会因皇帝与丞相的昏聩而衰败更快，若是大燕迅速土崩瓦解，则玉汉便重得天下，戈楚又该如何见缝插针？
但自己对于楚则，便只有利用与欺骗吗？
韩聘睁开了眼，看着身旁燃至将熄的蜡烛，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仰慕齐旬的少年。
他十五岁便被齐旬安插至大燕朝廷，多年来，因着齐旬暗地中予以各式各样的功勋而步步高升，最终因着齐旬故意使戈楚败于大燕而得到慕容肇青睐…
慕容肇虽妻妾成群，又子嗣众多，却也有着龙阳之好，直至那时，韩聘方才知晓原来齐旬早便明晰自己不喜女子。为了戈楚，为了将他从战乱死人堆中救出的齐旬，韩聘选择了听从齐旬之言、服从慕容肇。
结果不言而喻，因着与燕太祖的这种私密的关系，刚刚年过三十，便成为了大燕少有的几个说一不二的重臣之一。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往事，带给自己的几乎尽是苦楚与耻辱，直到遇见楚则。
慕容涅登基后，楚则带兵回京的那一日，实则并不是自己首次见到楚则。
十二年前，他还只是大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便在一次大战后、众官员的夹道相迎中，看见了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
彼时的楚则提着枪，身披一件金甲，头戴金冠，英俊潇洒的面庞上是骄傲欢悦的笑容。只是那一眼，从此楚则便在韩聘心中住了下来，且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取代他的位置。待到韩聘自己终于有了与楚则同等之地位，楚则却不复往日的荣光，但韩聘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他。
只是为了戈楚、为了自己身为谍士的责任？便是韩聘自己，也想不明、道不清。
事实上，每每与楚则在一起时，每每为了推动所设之计而与楚则攀谈时，自己的心中皆很不是滋味。
他不难想象得知乐霁是玉汉的池沐后，楚则会有多么心痛与愤恨，故而自然也不难想象如若其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该是怎样的心境。
其实，不知有多少次，尤其在齐旬死后，韩聘甚至想完完整整地做一个大燕枢密使，只单单是位燕臣，或是干脆暴露身份、回到戈楚，再也不见楚则一面。
但一想到齐旬对自己的恩情，韩聘便只有咬牙坚持下去。
韩聘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想到齐旬，自己心中怨过他，但却不恨他。他是唯一知晓自己身份的人，是亲手改变了自己这一生的人，亦是将自己推进这深不见底的悬崖的人。
如今，不妙的预感与挣扎的心神同时侵扰着韩聘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念。
齐旬…楚则…戈楚…大燕…
他在喃喃了一番过后，终于沉沉地睡去。
…
翌日。
顾陵从楚晋派回的传讯兵所送之信中，得知楚刢被池沐带走，顾清前往易州求助易王无果、又欲与易王和离之事。
他看着在府中后院提剑练武却吃力不已的楚则，将这封信烧毁。
今晚便要在府中宴请齐远，顾陵纵使有救楚刢的心力，但如今却也实在无暇分神细思如何去做，当下决定，过了今晚再行考虑。
齐远独自一人坐在驿馆主房中，以冰敷着脸颊，回顾着韩聘昨夜之言。
虽然癫狂至此，但理智终归未全然消失，思虑一番后，觉着韩聘所言也有道理。
如若现在大举出兵，被玉汉所灭，戈楚亡了，自己又该如何做皇帝？
他心中刚刚浮现了一丝摇摆，便猛然听得几声惨叫，随后便见两个黑衣人破窗而入，手中的刀刃上还残留着房门外护卫的血，正一滴一滴地向下淌着，润湿了房内地面精致的花纹。
齐远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眼的黑雾中浮出些迸裂的血丝，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戈楚重臣，连顾陵都要让我三分，谁叫你们来的？”
其中一个黑衣人阖上了门，另一个一个闪身便将刀尖抵住齐远的咽喉，声音中不含一丝情感，极为低沉又淡然地道：“也罢，既然你将要去见阎王，黄泉路上便也叫你走得明白。枢密使料定你不会乖乖听从他所言，便令我二人前来杀你，如此一来，戈楚自然便会与大燕交恶。枢密使还道，齐近虽严谨了些，却比你强上不知多少，如你这般之人，也只配做那泉下之鬼！”
说罢不待齐远开口，便径直调转刀尖，先在他左肩挖了个血窟窿。
齐远痛得几乎喊出声来，却仍是硬咬着牙，一声不出。
只见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眼中已尽被黑雾所笼罩，本就扭曲的内心再无半点人性，黑色的毒汁将他整个人浸泡于其中，同时被淹没的，还有方才的思虑与理智。
此时的他，恨极了戈楚、恨极了人性，恨极了所有。
痛意似乎减少了几分，他一言不发，却伸出右手，一把握住了那插入自己左肩的刀刃，下一瞬，便猛地拔了出来，鲜血立时喷洒出来，几乎尽数溅在那黑衣人的面巾上。
齐远垂着头，用鲜血淋漓的右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左肩。
那两个黑衣人倒是未再上前动手，反而对视了一眼，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过几秒后，驿馆便开始骚动起来，通往主房的阶梯上传来护卫急切的脚步声。
那捅了齐远一刀的黑衣人似看非看地向外望了一眼，又道：“算你走运。”
说罢，便与另一人一起从窗子跃出，扬长而去。
待戈楚护卫们到得房前，险些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向后倒去，更有几个年龄尚小的，已然弯身呕吐起来。
只见房门前并排列着七个护卫的尸体，死状凄惨，鲜血流了整整一地，又顺着台阶不住地向下奔腾着。
而房门中正对着的，赫然便是齐远垂头的身影，他上身几乎被鲜血染透，一股巨大且骇人的杀气直扑而来。房内与房外的血腥气卷成一团，如一只庞大的血兽般，侵蚀着人的五感、撕咬着人的神经。
“卫…卫尉…”一个护卫率先反应了过来，急忙屏住呼吸，跨过那七个尸体，上前查看齐远的情形。
“回戈楚。现在就动身。”齐远缓缓地抬起了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开了右手，不住地舔着半是鲜艳半是凝固的血，便跌跌撞撞地向房门外走去。
“卫尉，您怕是忘了，今夜大燕顾将军请您在府中…”
那护卫话音未落，却见齐远猛地抽出门外一护卫腰间之刀，又摇摇晃晃地冲将过来，便下意识向旁躲去。
齐远微昂着头，喘着气，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发疯似地追上去，一刀刺入那护卫腹部。
见其倒下，又坐在其身上，狠命地、一刀接一刀地猛刺他的胸膛，直到不知刺了多少下、满面皆是血点后，齐远方才站起来，在一群护卫魂不附体的情形下，重新向门外走去。
待被随行医师包扎、休息了半日后，护卫们将驿馆的痕迹清除，齐远下令立即离开长安、返回戈楚。除此外，又派人告知顾陵，称自己昨夜饮多了酒，头风发作，因身体不适而不得已先行离开。
至于城门守卫，自然不敢去拦戈楚使臣，便将他们放行而去。
马车的颠簸使得齐远包扎不久的伤口时刻存迸裂之状，疼痛一阵阵地袭来，他的额上冒着冷汗，心中却恨不得立即回到戈楚、出兵中原，搅天下大乱。
即便戈楚将败，他亦要如此去做。
他们都希望他死，他偏要毁了他们的江山！
经历韩聘之事后，齐远甚至不再将立下大功、登基为帝看作最重，他只想毁灭这一切，只想看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他要杀更多的人，要看更多的血，要用其他人之痛来麻木自己之痛！
至于韩聘，他是戈楚的谍士一事，只有自己知晓，但齐远却并不想将此事告诉顾陵、使得这个想杀死自己却未成功的人被当街斩首，他有更好的方法折磨他。
戈楚、楚则，只这两样，便够了，不是吗？
齐远这样想着，只觉疼痛都消减了些。
他掀开车窗之帘，问向窗外骑着马的护卫：“找到齐近派来的人没有？万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塘城。”
那护卫急忙回道：“卫尉放心。已将他们寻了出来杀了。想必卫尉遇袭之事瞒不了多久，丞相亦会知晓，即便怀疑，却也无有证据。”
齐远放下了帘子，他已是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