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今夜热闹得很,不仅是馆中歌女侍婢被重金所赏,便是门口的小厮,亦得了齐远不少赏钱,且喝得烂醉如泥。
但即便如此,韩聘却依旧不愿引人注目,尽管他武功颇为普通,但却选择攀墙而上,好在体力仍堪称甚佳,只用了二十几秒,便攀上了驿馆之墙,再尽力无声地跃下。
馆内到处是浓妆艳抹的歌姬,又随处可见戈楚的护卫。
韩聘隐在暗处,抬首看了一眼丝竹声与娇笑声最响亮、布置最奢靡的主房,倒也不急着上去,只谨慎小心地移动着身影,直至行至一回廊与墙的阴暗夹角处,耐心地等待着驿馆中的一切归于平静。
大抵两个时辰后,丑时已过,驿馆终于安静了下来。
待到目中所及之处皆是空无一人、主房的灯烛亦熄灭后,已无声静待了许久的韩聘无声无息地缓缓沿着阶梯,行至主房。
如他所料,房门并未锁,门外的小厮早已因酒醉而满面潮红地瘫软在地。
韩聘右手握住剑柄,左手向前一伸,轻轻推开房门。
齐远左手搂着一个歌姬,右肩上靠着一个歌姬,而他自己,则醉得眼角尽红,四仰八叉地倒在宽大又柔软的榻上。
韩聘看着这样的齐远,实在难以将他与三年前那个求助于他的干净少年联系起来。
韩聘进得房内,一把将齐远从榻上拎将起来、丢在地面上,面上阴沉得已可滴得下水来,愤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他扭头看了看那两个歌姬,用锦被将这二人包裹起来,接连丢出房门去,又从房内解热的水缸中舀了一瓢冷水,毫不留情地一把泼向齐远的面庞。
齐远身体猛地一激,下一瞬,便半睁开了尚有些迷离的双眼。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了一个黑衣蒙面男子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未待看得清楚,面上便再度挨了一瓢冷水。
这下齐远酒醒了大半,从地上爬起,下意识抖了抖发丝上的水珠,仔细地辨认着面前之人的身份。
韩聘一步步靠近他,未发一言便一拳砸在齐远脸上。
齐远几乎不通武功,加上韩聘使了很大的力气,这一拳几乎砸得他眼冒金星,还未待他开口,又结结实实地挨了第二拳。
在左耳嗡嗡作响时,挣扎着起身的齐远听到面前的男子开口道:“你这个废物。毁了我辛辛苦苦设的一场局,更毁了我潜在大燕的这些年!还有你那个兄长,虽是严谨,却是严谨过了头!我真是不懂,齐旬太尉那般政军皆通的高人,怎么会生出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他的声音中显是蕴藏着忍耐已久的怒气冲天,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失败感。
齐远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却因头昏眼花而暂时无从分辨,此时又听这声音再度响起:“我信中所言,出兵之时,齐近的犹豫已然误了时机,使玉汉抢先一步。而你…”
面前男子眼中的轻蔑已至极致,又道:“你没有攻城掠地之能,却还要逞英雄,抢战功!又识人不明,致使戈楚军未攻齐州便自行大乱、兵败如山倒,你竟还有脸保住自己的命回到戈楚!你知不知道,戈楚扩张领土的第一步便是齐州!也只能是齐州!这一切,全都毁在你这个废物身上!呵…当然了…”
男子哼笑了一声,再道:“吴渠也是个糊涂东西,他虽是齐太尉的外甥,却不是块做君主的料,顶多只是个平庸守成之君罢了。但从他用你为将之事来看,怕是连守成都做不到啊。齐远啊齐远,你当初倒真不如死在大燕,或是死在沈聪手里。真不知你是怎样得救、又占据了至关重要之位。总之你再如此胡闹下去,我多年的隐忍与心血便要消失殆尽!齐太尉生前的安排与心愿便要付诸东流!戈楚便要完了!你懂也不懂?”
说至此处,韩聘几乎已是低吼起来。
齐远突然从地上弹坐起来,有些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是韩聘?大燕枢密使韩聘?你便是那个写信怒斥齐近的谍士?”
发生的一切令他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只在韩聘飞快又愤怒地斥责后,不敢相信地看着韩聘。
“你倒是消息灵通。监视你的兄长倒是比任何人都要积极。”
韩聘将毫无招架之力的齐远提将起来,语气中不含一丝情感地道:“你们本就把我设的局破了个七零八碎,如今你又在搞什么名堂?你可知顾陵是个什么样的人,便与他轻易合作?在战场上,你与他堪有云泥之别,他会在利用戈楚军攻打齐州后,再反过来将你吃得骨头都不剩半根。且我听闻戈楚江州不稳,故而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以静制动,保存实力,使大燕与玉汉去争这最后的一点中原土地,最终哪怕大燕亡于玉汉,我戈楚亦有与玉汉缠斗回旋的余地!如果此时出兵,就凭你这点能耐,必会败于玉汉池沐及齐州州牧花芮之手。除此外…”
韩聘眉间的忧色更深,接着道:“我最担心的,便是玉汉会借机以此为由,南下攻入楚州。如果江州又乱,我看不等大燕灭亡,戈楚便要自顾不暇了。因而,我不管你现在变成了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亦不管你为何要篡位做戈楚之君,更不管你想杀谁、不想杀谁,我以你父亲齐旬当年留给我的玉石为令,命令你,趁着顾陵未与你定下盟约,立即给我滚回戈楚去!且告诉皇帝吴渠,无论如何不许轻举妄动,稳住江州,待我重新考虑后再说。”八壹中文網
齐远已完全恢复了神智。
他一把甩开韩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韩聘从怀中掏出的玉石。
默了一瞬后,他摸了一把脸上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迹。突然,趁韩聘不备,一把将其推到墙上,以左肘死命地顶在韩聘的喉咙上,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似笑非笑地问道:“真是令我意想不到。掌管大燕全军的官员,竟是戈楚的人,还是我父亲亲自遣派的人。这样说来,我父亲对你便有知遇之恩了…”
他边死死地控制住仿佛下一秒便要挣脱的韩聘,边继续低语道:“我父亲死时,你在大燕,此后竟从未派人去查明凶手,戈楚皇室追杀到大燕,差点杀了我,我去求你,你竟还能装得事不关己。随后又任由我被卷入大燕对戈楚的征伐中,也就是说,你对曾经将你视为唯一救命稻草的我、对你恩人之子的死活毫不在意,甚至料定我必死无疑。是也不是?不过真是可惜,我齐远福大命大,被人所救,未如你所愿,未如齐近所愿。对了…”
齐远的面庞因为要遏制住韩聘的喉咙而憋得近乎青紫,却仍不管不顾地将头伸至韩聘耳边,讥笑道:“我险些忘记了。枢密使与大燕战神楚则,倒是极为亲密。当初我第一次看见楚则时,便觉你对他…甚是在意上心。怎么,枢密使竟将戏做到了这个地步?甘愿为了取得信任,将心掏给楚则,还是说…你的心并不完全属于戈楚,也有部分属于楚则?毕竟,枢密使至今未婚,且从未听闻枢密使与女子有亲密往来。”
闻韩聘的真实身份及其与父亲齐旬的关系后,齐远心中的毒汁再也崩持不住,尽数喷薄而出,几乎将他化作一只失去理智的鬼魅,对着韩聘如此道。
“齐远!”
韩聘终归是有武功在身,此时已然挣脱出来,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
齐远本就已被打得青紫的脸肉眼可见地发肿,却仍不住地哈哈大笑着。
韩聘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忍无可忍地对着齐远道:“你将我当做什么?将一个谍士当做什么?当初我已费尽心思阻止大燕征伐戈楚,岂能为了救你而引人注目乃至暴露?至于平南侯,我只是为了接近他罢了。”
他估算着时辰,又飞快地道:“将这里收拾干净。按我所言去做。”
说罢便推门离开,没听见齐远低低的笑声。那一声声笑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狠决与癫狂,只是听着,便觉着浑身汗毛竖立、周身血液凝固。
韩聘为了戈楚而铤而走险,冒着被顾陵监视与怀疑的风险,向齐远道出自己的身份,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齐远虽然行为乖张、性情大变,但在韩聘看来,他总归是齐旬之子,心中虽恨戈楚皇室与他兄长,却也恨着大燕,绝不会将此事告诉顾陵。
且更重要的是,齐远如今心存反意,想做戈楚的皇帝,便更要为戈楚考虑。
韩聘亮出齐旬留给自己的玉石,便是为了使齐远悬崖勒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