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州府淄海城。
池沐一路疾驰回到州牧府中。
楚刢在路上方还挣扎、对着他冷冷清清地道着二人再无可能之事,然池沐只是不管不顾。
渐渐地,楚刢亦不再挣扎、不再出声,只是不论池沐如何开口与她言语,从始至终未接一句,如一具木偶般坐在池沐身前。
威名远扬的玉汉大将军带着一女子一路进入州府城、又进州牧府邸,自然引起齐州兵士们的围观谈论。
池沐毫不在意,楚刢面上却有了一丝波澜。
直到一座气派的正堂映入眼帘、池沐翻身下马并向她伸出手去,楚刢方才清冷地道出多时来首句话语:“池沐,无论你要做什么,皆只会更加令我厌恨。若你有任何不适之举动,我便…”
她话音未落,池沐突然收回了手,下一瞬便将她从马上抱将下来,还不待她挣脱,已然将她稳稳地放在地面上。
也是在这一瞬,她听到他说:“我不会做任何事。我只求你了解我,哪怕只有星星点点,了解玉汉的天下和百姓,哪怕也只有星星点点。你说我们再无可能、你只将我看作陌生人,我不相信。”
“我生在大燕,我兄长乃大燕大将,我楚氏受大燕皇恩,身为燕臣,我与兄长一般,绝不负大燕。除此外,我痛恨敌人、痛恨欺骗。而你偏偏二者皆具。故而你的所想所言,皆只是笑话罢了。”
楚刢与池沐分开距离,一双眼眸冷冷的,毫无情感地道。
池沐看着这样的她,忽觉自己与她竟是如此的相像。
若是自己当初选择了面前的女子,如今便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了吧。
花芮走出府来,眼见眼前的情形,心中却是并不惊讶。
他只走至池沐身旁,道:“池将军,还是先带这位小姐去安置吧。”
池沐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即又道:“烦劳州牧备一间清净的房,前有独院。”
“池将军与我这样客气做什么。我已是玉汉之臣,将军又对小儿、对我花氏有恩,将军有什么吩咐,只管道便好。”花芮颇认真地道,并无任何谄媚或敷衍之感,听得出乃是真心感激,说罢又命人立即将州牧府别院清扫出来。
楚刢心中清楚池沐要做什么,却亦明白自己难逃,便也不做逃跑之象,只清冷地看了看池沐,一双眼眸似是为坚冰所冻,散发着寒气,又径直转身离去,再未看池沐一眼。
然池沐却依旧在这一片寒气之中,捕捉到了被藏在寒气之下的伤痛与委屈,以及…一股熟悉的眷念。
即便只有零星,几近于无,然池沐却坚决地认定自己未看错。
他内心被一阵巨大的喜悦所席卷,想着这一闪而过的眼神是否意味着楚刢仍对自己存有一丝淡淡之爱,那伤痛与委屈,是否证明着她仍在乎着自己。
池沐望着楚刢的背影,希望重新燃起。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也承认,自己惧怕她冷冷的模样、更惧怕她不与自己言语,说到底是惧怕她再不在乎自己。
只要她开口,只要她还会不小心地流露出情绪,失望也好,悲伤也罢,恼也好、恨也罢,皆证明她还在乎自己。
思至此处,他突然宁愿她狠狠地痛骂自己、即便她拔剑相向,自己亦不会躲避一下。
只要她还在乎着自己。
几日过去,池沐每日只在楚刢所居之院外远远地望着。
又过了几日,他便渐渐向院内挪着脚步,关注着楚刢的起居,小心地看着楚刢的举动。终在楚刢入住别院七日后,池沐迈进了她的院中。
楚刢知道赶他不出,便干脆不与他言语,只安静地看着一卷又一卷的书籍。
楚刢虽只当看不见池沐,自来到齐州州牧府别院后,又再不言语半句,然却是思绪万千。
她不仅担忧兄长的处境,更是大抵猜测出顾清为了救出自己所做的举动。
除此外,更令她难以真正平心静气的,还是每日只敢远望她的池沐。
无论她对他有多少恨与怨,爱却全然无法消失。
她是个不愿欺骗自己的人,也是向来清醒的人,或许正因如此,方才明白池沐已驻在了自己心底的深处,方才清楚自己道出的话语并非尽然是内心之想,所以才痛苦。
池沐迈进她院中的那一日,楚刢仍是不去看他,池沐亦只静静地伴于她身侧,为她沏茶、依齐州医师之嘱为她煎药,又在茶与药皆冷了之时,愣愣地看着,终是将它们端走,复又回来一声不响地与她面对面坐着。
他盘算了数十次如何开口,更忍不得如此寂寥、甚至可以“荒芜”一词形容的气氛。
但瞥见楚刢的神色,他又只得将这种冲动按捺下来。
直到夜色降临,楚刢收起书卷、转身便走,池沐便只好站了起来,望向少女阖门的身影,面上毫无保留地露出了一种失魂落魄。
接下来又是七日,每日皆重复着首日的情形。
楚刢每阖上一次门,心中便是五味杂陈。
她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就是忘不了他?为什么不能真正如自己所言那般、只当他为陌生人?为什么自己,竟然还在爱着他?为什么?”
她寻不到答案,无人回答她,便是她自己的心,亦是无法。
十四日,两人便在这般无言的煎熬中度过,楚刢坚持不先行开口,池沐为尊重她、更怕若是开了口会惹她厌烦,从而再无机会,故而亦未开口。
直到第十五日,春日四月即将来临之际,更大的变故蓦然发生。
…
齐州自归顺玉汉后,便沿袭玉汉之制,推倒里坊、不设夜禁,准百姓布街市,又常于夜间兴灯火乐舞之演,一时间四郡各城内生机勃勃,欢乐一片。
既行诸上种种之举,自然对城池的进出减少了禁备,直至夜间戌时,方才关闭城门。
故而白日间,百姓商贾进进出出者,数不胜数。
在如此的情形下,一身着汉人布衣的少女、以男装之扮进入了齐州州府淄海城。
此人虽只着一袭素色的衣袍,头上以发辫盘起,草草地以一根簪子固定,但面容极为美丽动人,眼眸的明亮闪烁中,涌动着对淄海城街市之好奇,加之她眉眼忧虑间却依旧悬在嘴边的一点笑容,实在是极难不被人注意。
且不说只看外貌,俨然便是女扮男装,再观其神情,又实不似普通的百姓人家。
在旁人眼中,此女难得一见的明朗之美下,又透着一丝神秘之感。
好在城中街市正是热闹之时,以人来人往绝不足以形容,倒是人山人海方还贴切一些。故而倒也无太多人注意到这少女,便是那注意到的少数人,也只是看了几眼,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这少女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一路走,一路拦住百姓,以不大流利的中原话问着州牧府邸所在之处,有百姓避之不及,不答话便离开了。
也有胆子大些的,虽是怀疑又上下打量一番,却还是为其指了路。
如此,少女便一路行至州牧府邸前。
守在州牧府前的兵士立即上前,将少女团团围住,领头的抽出佩剑,边指着她边道:“你是何人?怎的大摇大摆地便要入府?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这里便是齐州州牧居住之地,我费尽千难万险才一路寻来这里,怎的会不知?”
少女眨了眨眼睛,毫不怯弱地回道。
不过却并不似无畏之态,而确是不知这些人为何对自己拔剑相向。
且她故意用了个知晓的成语,因着向来认为与中原人说话便要如此。
这下子轮到这些兵士面面相觑了,顿了几秒后,那领头的又道:“既然知晓还在这里做什么?现下立即离去!”
“我来寻一个人。他叫池沐。”
少女不为所动,也无半点离开之意,反而上前一步,接着道:“我知道他正在此处。”
兵士们闻“池沐”二字,便是再次不约而同地愣怔了一下。
那领头的满目皆是怀疑,手中之剑架在少女颈上,语气中疑问更深:“你与池将军是何关系?”
“按中原之称,他是我夫君。”少女双眼中充斥着一种希冀,更显明眸皓齿之丽,话语毫不迟疑,又夹杂着点不知名的担忧、甚至是一种淡淡的悲感。
此言一出,这些兵士们更是惊讶无比。
自池将军前来齐州至今,从未听闻过他已有妻室,更何况十几日前,又亲眼所见他纵马带着另一清丽绝美的少女回府。
众兵士糊涂了起来,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相信眼前的少女,更不知如何处置此事方为妥当。
一个兵士凑到领头之人耳边道着什么,那领头的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又派了个兵士往府中跑去。
花芮今日不在州牧府中,他前些日子应下儿子花北,带着府中大部分兵士出外打猎去了。
那兵士径直便至池沐所在之堂,欲将此事告予他。又听闻堂前小厮道池将军去了书房,便又向书房而去。
“啪”地一声,池沐手中的书卷险些掉落。
好在他立即便告知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便在那书卷脱手之时,将其一把重握手中。
闻那兵士所言,他立即便知此时州牧府外要见自己之人乃是赫连莹。
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姜虑竟没看住赫连莹、使之逃脱出羌野,紧接着便意识到自己险些将这位与自己举行过正式婚宴的少女抛在脑后,不仅将将忘记了她,更小看了她,直到她近在咫尺,方才觉出她并不是棋盘上真正无声无言的棋子,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定了定神,冷声道:“将这十几卷书整理一番,稍晚时候送至别院,我这便出府。”
池沐恨不能施展轻功跃飞出府,想了想,终是不愿白日里引人瞩目,而大步流星推开书房之门。
然当春日的日光猛地照射在身上时,他便当即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