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戈楚王宫。
赫连莹本明亮无双的双目有些呆滞地看向前方,明艳美丽的笑容亦是消逝得无处可寻。她依旧身着最爱的红衣,头上依旧戴着饰物,维持着羌野郡主的尊严。
将他们囚禁在宫中的姜虑并未苛待她,反而日日送上精美可口的饭菜。
只是赫连莹整个人依旧因思念迟迟未带救兵回来的池沐而一日日地消瘦、憔悴下去。
这样一个天真开朗、活泼勇敢的西域郡主,硬生生地被心中的苦痛折磨得无以复加。
她想了又想,仍旧不知姜旸为何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如此对待自己与自己的家族。
除此外,她日日夜夜皆浸泡在渴望丈夫池沐回到自己身旁的幻想中。
虽说彼时自己只觉池沐即便无法归来营救自己与兄长、能够逃得性命自己便已知足了,亦觉即便终生见不到池沐,只要他还活着,自己亦是为他开心。
然而时间愈久,她便愈发无比思念那个英俊的少年。
多日过去,他对自己的承诺始终未实现。
她担心过他的安危,又在夜深人静时的一瞬间胡思乱想过、怀疑他的动向去处,但却立即骂了自己一通,告诫自己一定要相信他。
时七捧着一盘瓜果走了进来。
这些日子,赫连莹的生活起居除了两个宫女在旁侍候,便只有时七在身边陪着说说话。此时他进得殿来,见赫连莹遥遥望着窗外,美丽的面上满是期盼的思念,以及难以述说的悲伤。
如此的场景几乎日日出现在他眼前。
他笑脸相迎、挖空心思博她一笑,同时也在竭力地将碎了的心拼接起来。
今日或许仍不例外。
时七将瓜果呈至赫连莹身旁的案几上,自己则在她的身侧坐下。
多数时候他宁愿一声不吭地陪伴在她身旁,却不料赫连莹竟先行开了口,只听她从前那欢快如银铃般的声音变得平静与成熟,道:“如何了?姜虑还是不允我见兄长一面?”
“…是。姜虑不准。我去求过他多次,可皆是无果而终,是时七无能。郡主不要悲伤,时七定会继续想办法。”
时七看着赫连莹俏丽的侧脸,语气轻缓,仿佛是在哄着一个尚未开蒙的孩子。
“前朝如何了?”
赫连莹沉默了片刻,又重新仰起脸来,看着射入殿内的一缕阳光。
冬日里的羌野不论白日还是黑夜,皆极度寒冷,远胜中原之冷。
但赫连莹却只着单衣,披着一层薄纱,将殿中之窗大开。
她的语气显示出她只当时七是一个奴仆,虽言语中毫无命令之意,却也只有平淡的问询。
时七亦感觉到了,面庞上的笑意渐渐地沉了下去。
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赫连莹,道:“姜虑把持了整个羌野朝野,名义上是辅佐王上,但王上毕竟年幼。不过姜虑却未对王上做什么。”
“郡主。”时七不知不觉间又向赫连莹靠近了一些,口中轻柔地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他的声音本就尖锐,加之如此的口吻,便更似女子一般,致使沉浸在对池沐安危担忧及想念中的赫连莹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方才发现时七距离自己已不过咫尺之遥。
赫连莹几乎是瞬时便觉着有些不舒服,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警惕。
只见她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语气淡淡地道:“我要歇息了。”
时七自然知晓她是在赶自己出去。
事实上,当赫连莹反应过来自己距她甚近时,其抗拒的神情与疏远的言语皆如一把锋利之刃,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
多日以来,他尽心尽力,无所不应,却只能换来如此的态度与结果。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不止是碎成数片,而是在不住地滴着血。
这种痛楚几乎将他撕裂。
赫连莹见他毫无反应,心中不畅与警惕之感便更加强烈,声音有些紧张、又夹带着命令地道:“本郡主说了,我要歇息了。你还站在这里做甚?”
时七歪着头看着紧张的赫连莹,非但未转身离开,反倒开口道:“郡主。时七在您身旁侍候了如此之久,您为何始终不肯敞开心门?难道连您也瞧不起时七是个不健全之人?”
他边说,边走近赫连莹。
赫连莹见他靠近,面上又带着笑意,下意识便要从腰间抽出匕首,却又想起在被姜虑军押入殿中囚禁时,所有利器已尽数被收,缘由便是不使自己与兄长有机会自尽。
因而此时她无有办法,只好一退再退,但眼中的情绪已转化为一丝不耐与厌恶。
时七看到了赫连莹的眼神,反而顿住了脚步,面色悲戚地问道:“郡主以为我会伤害您?怎会?如若郡主遭遇威胁,我愿以自己之性命护卫郡主…”
“时七。”
赫连莹的眉头渐渐放平了一些,但那种明亮洒脱的神情却半分也看不到。
她顿了顿,仿似下定了决心,径直地道:“对于你的忠心,我甚是感谢。自被囚禁以来,你所做这一切皆使我感怀。但如今你是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你变得愈发奇怪。我虽被囚禁,但仍是郡主,你仍是奴仆,若你敢不敬我分毫,我便咬舌自尽于此。”
“不敬?不敬?”
时七目光一刻不离赫连莹,摇着头重复了两遍,又笑了几声,诚恳地道:“时七并非对郡主不敬。难道郡主丝毫未觉出时七对您之心意?”
他索性全部道了出来。
赫连莹明艳娇丽的面庞泛起了波动,她已从时七的举动猜出了些许,但亲耳听他说出来,仍是有些震撼。
然而接踵而来的便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怪异,甚至有些许反胃之感。
她径直走至殿门旁,道:“如此你便在殿中吧。本郡主去院中。”
说罢,又道:“我已成婚,夫君生死不明,但即使他不在我身旁,仍时时刻刻在我心中。我无时无刻不念着他。我期盼着他能救我出这水火,但即便他终生不回,我也只会爱他一人。若是他死了,我便是他的未亡人。以及…”
为了彻底打消时七的念头,赫连莹定了定神,又有些艰难地道:“时七,你应该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原来你始终未将我当成一个健全的人来看待。池沐不知去向,他在你们大婚之夜抛下你,他是这世上最不配拥有你之人。而我则日日守护在你身旁。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是期望你多看我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他脑子一热,下定了一个决心。
赫连莹刚要开口,却见时七面上露出一抹笑意,本就有些细的声音因声调的提高而更加刺耳。
他一直以来所保持的彬彬有礼与风度翩翩亦尽数化为乌有,只见他歪头,缓缓地、一字一句清晰地道:“郡主还不知道吧。池沐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为何要如此无情地离开你。不,与其说是离开,不若说是摆脱,还有利用。”
赫连莹惊讶地睁大了美丽的双眸。
时七方才所言的每一个字都使得她震惊无比。
但她转瞬便坚定地摇摇头,声声掷地地道:“不可能。是你在诬陷。是你为了你肮脏的心在诬陷。你给本郡主出去,本郡主不愿再看你,哪怕是一眼。”
“别急。”
时七将赫连莹逐渐升起的怒火与斥责照单全收,他依旧望着赫连莹,接着道:“听我说完。池沐是玉汉所封的伯爵不假,但他实则是与姜旸一同谋算羌野之人。姜旸之所以一步步将整个羌野收入囊中,一是为占领这块中原以往未触及之地,二是为他进攻中原大地留有充足的后备与保障。如此既可使他和池沐脱身羌野,又可使羌野不会帮助大燕。通过大婚来控制整个羌野朝野与贵族,正是池沐的主意。”
时七将自己知道的全部道了出来。
看着赫连莹的神情由不可置信转为惊异,再转为莫大的悲痛,只觉心中多日积攒的浊气皆消失了。
“不!不可能!”
赫连莹的面庞上充斥着信与不信的矛盾,她缓缓地蹲下身去。
时七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痛苦的模样。
即便是在姜旸当众背叛赫连王族时,她的痛苦亦不及如今十分之一。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莹慢慢地站起来,双眼直视着时七,定定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因为我也是姜旸手下之人。当然,是曾经。如今只有你,只有郡主于我,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
时七一步步走近了赫连莹,攥住她的手,诚恳地道:“池沐配不上你。你便当他死了。我会呵护你一生一世…”
他话音还未落,赫连莹猛地挣脱开他的手,同时,一声响亮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只听赫连莹的声音满是含着坚强的失望,道:“多谢你告知我这一切。我从前确然只知自己嫁给了深爱之人,嫁给了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却从不知他从头至尾都在算计,算计着我,算计着所谓的感情。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觉着恶心透顶。你以为道出这一切,便能如你所愿、趁着本郡主心伤之时趁虚而入?本郡主清楚地告诉你,我对你这般背主之人更加痛恨!你现在就滚出去,滚!”
她的语气坚韧至极,虽然震惊与悲伤未散,但羌野儿女的勇敢与坚强使得她并未被击倒,反而只会更加强大。
时七因这一巴掌与这番怒斥而愣在原地,直至赫连莹头也不回地回到殿内。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还未走出多远,便清晰地听到了赫连莹的哭泣声。
赫连莹伏在桌上,眼泪由默默而流,到“啪嗒”地大颗掉落,再到难以抑制的痛哭。
她在心中重新回忆思索了从池沐入羌到大婚被囚的一系列过程,方才觉着时七所言不似有假。
曾经她认为幸福甜蜜的点点滴滴,竟是由一个个欺骗和利用组成的局,这使她生平首次体会到了心如刀绞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