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相生坐回慕容涅榻旁。
她心中清楚万分，慕容涅此时还不能死。
离无在密信中称时机未到，顾陵搭救楚则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布局，又称必须待到他完全掌控布局，方可杀死慕容涅。
且除此以外，离无已在密谋将顾陵下狱，再故意将楚则放出。
在此之前，离相生便可动手杀了慕容涅，届时必使大燕彻底大乱。
由此池沐与姜旸所率的玉汉军方可趁乱进攻，取胜之机则大大增加了。
因而离相生不由得庆幸今日自己来得及时，否则横王必然要弑兄篡位，离无的谋划便要遭遇大变。
她正想着，却突感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这只手给人的感觉完全属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不属于一个正值壮年的天子。
她不由得看向慕容涅。
两年之间，她的魂香与毒药将这个不可一世、多疑霸道却贪恋美色的帝王变成了如今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说实话，慕容涅很宠爱她，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美物都捧在她面前。
为了博她一笑，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为她大加修建行宫、林苑，又不惜破坏祖例，要与她生同寝，死同穴。
若是换个普通的女子，只怕早已沦陷在这样的帝王恩宠中。
可对于玉汉的谍士离相生而言，她始终保持着清醒与冷静，更明智地认为所谓的宠爱，实则并不是爱。
慕容涅只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色，将她当做征服的猎物与向朝野及天下炫耀的工具。
因而即使两年荣宠不断，皇帝甚至愿为她废弃后宫，她依然没有爱上慕容涅，哪怕是一丝一毫。
纵是如此，可身为一个女子，此时看着慕容涅的样子，离相生还是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不愿去细想，只是熟练地摆出柔媚的笑意，象征性地回握慕容涅的手。
慕容涅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深凹的眼眶中是一双浑浊不已的眼球。
离相生屏住呼吸，面上依旧保持着进宫以来几乎未变过的笑容，强迫自己的目光中带着关怀，含情脉脉地看着慕容涅。
“方才…朕都觉察到了，咳咳…只是实在无力反抗。爱妃…爱妃救了朕一命啊。”
慕容涅紧攥着离相生的手，断断续续地道。
因着劫后余生，更因着愤怒，他的面色已由方才的紫色变红。
离相生见他如此，便立即挤出几滴眼泪，又顺着他的话道：“陛下，臣妾也真是后怕极了。若是臣妾再晚来一步，横王他就…臣妾怎么也想不到，横王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为了那把椅子，连兄弟之情与君臣之礼皆抛至一旁了。臣妾为陛下伤心，左盼右盼，又始终不见陛下龙体好转…臣妾…臣妾”
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八壹中文網
悲伤、痛心、愤怒之情满溢。
几乎无人不会被如此的神色打动。
慕容涅更是不例外，但他已是形同枯槁，连表情都无法展现了。
他以眼神示意面前这个自己宠爱了两年的女子靠近，几乎用尽浑身的气力，在她耳边虚弱地道：“朕真是舍不得你…咳咳…朕这一辈子，自幼丧母，嫉恨一同长大的伴读，兄弟争了半生，最终朕嗜着血，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登上了这皇位…朕感谢有你，给了朕这一生中唯一快乐的时光。可惜啊…”
慕容涅的话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离相生亦敏锐地觉出些古怪，却仍神色无异，等待着慕容涅的下文。
岂知慕容涅却神色一变，一口乌血喷口而出，吐得寑殿地面上遍是。
离相生连忙要唤宫女收拾，却不想慕容涅摆了摆手，不许她离开。
离相生只得回过首去。
只见慕容涅这会儿气色较方才与以往皆好转了一些，精神气也足了些，但却不是身子好转，更像是硬撑着一口气。
她突然之间有了一种预感，猜测到了慕容涅接下来所道之言。
果不其然，只听慕容涅道：“朕虽是这大燕最尊贵之人，却也无异于孤家寡人。朝中满是横王与丞相的党羽，楚则与顾陵也是朕所担心的。咳咳…”
他被离相生扶起，歪斜地靠坐着，喘着气，不停地试着平复着呼吸，半晌才继续道：“朕自己知晓，大限将至，无可挽回。这三股势力中，横王必然要篡位为帝，故而绝不能留。此外，朕…咳咳…朕也不能留楚则与顾陵。朕将楚则下狱，顾陵竟敢去救，朕起初将其女许配给七弟，本是秉着既拉拢又牵制之意，如今看来，无人能以此驾驭住他。这两人一旦军权在握，我慕容江山不是姓了顾便是姓了楚，即便顾陵保了七弟为君，但朕尚有子在世…咳…大燕江山本就是父死子继，朕担心若是七弟做了皇帝，便容不下琏儿了。因而只有孟安能够保琏儿，毕竟琏儿是他的亲外孙，他即使不念骨肉亲情…咳咳…却也必然为了掌权，而想方设法迎回琏儿。唉…”
慕容涅大口大口喘着气，如同一只离水的鱼一般。
他好容易才接上了下半句：“说来说去，是朕对不起琏儿。朕是一心盼着你能为朕产下皇子，可咱们的骨肉却被废后所害，朕一怒之下，确是迁怒于琏儿了。朕本以为尚春秋体盛，必能与你生下几个皇子，如今却是实在无法了。朕只有琏儿一子，他如今已十五了，应是还不满…咳咳…不满十六。”
慕容涅看着女子，仿佛要透过她娇美如画的面庞看穿她的内心，奈何却不能如愿。
看着女子一脸伤悲又坚定的神色，慕容涅终究是下了决心，道：“将朕的掌印宦官宣来。”
离相生应下后，出了殿门。
复返后不一会儿，一个年纪稍长的高品阶宦官卑微地躬着身，双手捧着一个纹着龙纹的金托盘，上有一个盖着黄布的近方形物块。
那宦官刚要跪下问安，慕容涅却又是猛咳两声，随即半张着口，道：“起来。朕今夜宣你来此，是因朕最信任你。朕知道，你也忠心于朕。今夜发生之事，仅朕、贵妃与你三人知晓。朕…咳咳…朕知道起草诏书本不是你份内之事，但今夜便也由你来做。出了殿门，就做个哑巴。”
他说这话时，眼中那种属于帝王的威严又重回了一些。
那宦官惶恐不已，连连称是。
待到宦官铺开诏书，提起笔后，慕容涅艰难地换了一个姿势，离相生见状，便为他抚平胸口。
慕容涅慢慢地道：“传朕旨意，废太子齐王慕容琏，即日起便秘密返回京城，复立为皇太子。并即刻处死太子生母废后，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则需奉元贵妃为太后，视其为母…”
话音未落，面色突然一变，再度猛地连着吐了两口乌血。
那宦官刚要起身，离相生命他重新坐定，又以帕为慕容涅擦拭血迹，重新将他扶回榻上。
她想着，许是因为她近来始终当面为慕容涅试药，慕容涅对她已经没有了疑心，况且他确实再无人可信，方才如此下旨。
慕容涅接着断断续续地道：“令易王慕容渔就藩易州，无诏不得归京。贬孟安为齐州州牧，无诏不得归京。赐死横王慕容渮。平南侯楚则此生永不得出狱。除此外，免去顾陵洛阳兵权，令他随其婿易王同去易州，颐养天年。”
他好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又看了看元贵妃，眼眸不离她的面庞，继续道：“太子将满十六，可以亲政。元贵妃虽为太后，但女子不得干政。只可适当提点新帝。”
话音落下，慕容涅见元贵妃并无任何异色，面上仍是担忧与恭顺之色，心中便稍稍放心了一些。
但他天性多疑，又疑人了一辈子，即便宠爱元贵妃，却也不相信她。
故而他双眼无神地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对着女子道：“爱妃，朕有些口渴，此时不知怎的…咳咳…极想喝爱妃烹的甘露茶。”
离相生心中一阵冷笑。
她瞬时便明白了慕容涅并不信任自己，必定留有后手。
但面上仍妩媚柔情，甚至带了些撒娇的温情，道：“陛下惯会使唤臣妾。臣妾这便去御园，为陛下采露。”
说罢便为慕容涅掖好被角，真的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
离相生假意向殿门走去，实则一转身，便躲入一帐帘后。
只听得慕容涅的声音压得很低，刚道出一句：“把这份诏旨密封起来。另再拟一份诏旨…咳…”，
他话音未落，便依旧开始咳个不停。
那宦官一声惊呼，慕容涅似乎是示意他继续书写诏书，喘了口气，道：“若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太后有干政或篡权之意，你便将这份密诏交给新帝。新帝奉此诏，便可用鸩酒杀了太后。”
说罢，慕容涅长舒了一口气，声音又明显地弱了下去，几乎微不可闻：“下去吧。将两道诏旨保管好。此二诏关乎我大燕的国运。”
他似是想了想，又咳了一声：“当务之急，是接太子回京。此事由你来办。退下吧。”
离相生心中的冷笑声更大。
她本就极其敏锐，对于慕容涅的心理活动更是早就了如指掌。
不出她所料，慕容涅如今虽是舍不得杀她，却仍怕自己死后她会架空太子，因而便留密诏，要杀了她。
离相生在心中阴冷地笑了两声，心道：“狗皇帝，你也不必如此担忧。我懒得做那尊贵的太后，更不会干政或篡权…”
这样想着，便听见那宦官叩头立誓又谢恩，再缓步退了出来。
离相生立即向内隐了隐身子，待那掌印宦官走远后，再无声无息地走出殿门去。
门前几个宦官早被阿烟各自遣走，离相生与阿烟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二人离了寝殿，离相生环顾了一下四周，飞速又简洁地将慕容涅立遗诏之事告知阿烟。
阿烟沉下声来，低低地道：“看来是该动手了。”
离相生笑了笑，对着阿烟道：“那狗皇帝要喝甘露茶，虽是支走我的借口，可若是不去采，必会引起他的怀疑。我这便回殿写密信给哥哥，你带着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