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聘回来后,便与楚则一同出了书房。
羽林军恰巧也出了正堂。
离相生捧着书卷,作出男子行走的姿势。
她曾接受过各种谍士苦训,这点伪装着实不在话下,因而压根未引起那领头校尉的怀疑,顺利行至队尾。
那校尉抚着掌,大笑几声,怪声怪气地道:“真不愧是枢密使大人。三言两语便将平南侯劝服,如此咱们兄弟可省了不少力气,今日这侯府也省得厮杀喊打,也无血流横尸之象了。”
说罢,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还请枢密使和平南侯先行,兄弟们便在后头跟着。”
他边说,边转动着滴溜溜的眼珠,看着韩聘与楚则一言不发地走下书房台阶来。
眼见楚则并无遮雨之物,便将自己身上的蓑衣脱了下来,对着楚则阴阳怪气:“平南侯身份尊贵,若是淋了雨,着了凉,那小的就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因而还望平南侯别嫌弃这蓑衣。”
楚则面无表情地接过,倒是并无嫌弃或抗拒,径直披在了身上。
这校尉见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将军如今落魄至此,却并无拉拢客气之意,因而心中不悦,高声喝道:“快些进宫,向陛下复命!”
同时心中暗想,皇帝在此前曾密召他进宫,嘱咐他,如若韩聘助楚则逃脱或助楚则反抗,便当场将二人就地格杀。
现在看来,倒是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手起刀落了。
一行人快速在大雨中行进着。
长安城因从前玉汉先丞相设置修建的排水沟,故而积水并不多,不过此次的暴雨实在过于夸张,堪称百年罕见,致使排水沟也派不上什么用处。
积水已没过了膝盖,前行之速实在缓慢了许多。
好容易进了皇城,几乎所有人都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尤其是那校尉,更是犹如落汤鸡一般,冷得浑身打颤,因而顾不得清点人数,只忙着将楚则从韩聘身旁拉过来,径直押向天牢。
韩聘虽心中对元贵妃与楚则的私情极为不满,但却仍记着楚则的嘱托。
恰逢此时,楚则回眸与他对视了一眼。
韩聘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在相同的盔甲装束中寻出了女子,示意其快速离开。
离相生自是脚步轻盈,健步如飞,加上大雨中视野不清,几乎三下两下,便离开了韩聘的视线。
韩聘站在大雨中,脱下斗篷的兜帽,扬起头来,任由如瀑般的雨水疯狂地浇在他的面庞上。
离相生脱离韩聘视线后,便一跃至宫墙之上,施展燕子般的飞跃轻功。
她身手虽不及男子,却已属于女谍士中的上上乘,谨慎又机敏地躲过宫中宦官与侍卫的视线,一路赶回寝宫蒹葭阁。
阿烟正站在阁门处,焦急地等待她归来。
见到离相生的身影,便长长地舒了口气,绽放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将离相生迎进来:“娘娘,一切可还顺利?奴婢担心得打紧,生怕有什么闪失。”
“放心吧。”离相生掩上阁门,见侍奉的宦官宫女东倒西歪地睡了一地,又瞥了一眼不远处已经熄灭的催眠香,心中便更加放心,麻利地脱下铠甲、摘下帽盔,递给阿烟,语气不再有半分娇柔,冷静地问道:“狗皇帝可醒了?”
“尚未醒呢,方才见几个太医急匆匆地向皇帝寝殿走去,估摸着这会子该到了。”
阿烟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一碗药递给离相生,低声道:“奴婢已将药熬好了。”
“有阿烟在,我便可以放手去做…”
离相生满意地看着那碗尚还冒着热气的药。
说至此处,她突然愣了一下,因着想到不久前,楚则也说过这般话语。
阿烟有些不好意思,并未觉察出异常,反而道:“这些皆是奴婢该做的。为了娘娘,为了离无公子…”
她的面上霞红一片,声音愈发低轻。
离相生并非首次察觉她对自己的兄长离无有意,却一直不愿将此事道破。
倒不是因着阿烟身份低微、曾是自己在锦尊城桃苑时收留且精心培养的心腹,而是眼下局势不定,连自己都不知离无到底变成了何种样貌与身份。
今日看韩聘,她发觉韩聘有助楚则逃脱之意,故而心知,若韩聘非故意为之,便不可能是自己的兄长离无。
她想着想着,在阿烟的问询下,回过神来,笑着道:“本宫也该去皇帝寝殿了。若是去得晚了,便会引起不少人的怀疑,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太医庸才。”
说罢,便将那碗药装在盒中,提着盒、撑着伞,缓缓媚媚地出得阁去。
待离相生进入慕容涅寝殿时,好巧不巧,正见到几个太医跪在慕容涅龙榻前,为首的正在为慕容涅把脉。
看起来慕容涅方才转醒,见到自己的爱妃进殿,便强撑着,坐起身来。
他刚要开口,却突然一阵剧烈地咳嗽,一口呕出一团乌血,紧接着便无力地直直躺回榻上,虚弱地摆摆手,叫太医下去,对着离相生道:“爱妃,朕方才醒来,未见你在殿中,你是去往何处了?”
离相生一听慕容涅此言,便立即心生警觉,觉出慕容涅虽然大体上算得上是信任宠爱自己,也认为是楚则调戏皇妃,但他多疑的性子注定了他不可能完全相信自己与楚则毫无瓜葛。
此番定是怀疑她与楚则见面去了,因而才有此问。
不过离相生却可以肯定,慕容涅想不到她会换装出宫,最多只是觉得她有可能是去探望被下狱的楚则。
思至此处,她便媚眼如丝,又委委屈屈地将手中之盒搁在桌上,娇艳的语气中不乏故作的怪罪,道:“陛下还问臣妾去了哪里。臣妾是急着回自己的宫殿。自从平南侯那般之后,臣妾是不敢在别处为陛下煎药了。故而便回宫去煎,谁料不知过了多久,臣妾竟然乏累地睡去了。这一下火候过了头,要不是臣妾的侍女及时发觉,恐怕整个蒹葭阁都要不复存在,陛下亦见不到臣妾了。”
她柔弱无骨地向慕容涅怀中靠去。
捕捉到慕容涅相信又释然的神情,便接着道:“臣妾念着陛下龙体,急忙又煎了一次药,但还是误了些时辰,这不,药一煎好,臣妾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说罢,她打开盒子,取出药碗,再用勺子舀了舀,便要喂给慕容涅喝。
慕容涅猛然想起方才太医称他的病愈发重了,而却始终不知病起之因,只得开些安神理气的方子。
按常理讲,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病情加重至如此。
在他的盛怒逼问下,几个太医只好汗如雨下地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称他们已无能为力了。
慕容涅由此便怀疑,每日由自己爱妃所煎的药存有毒物,因而今日便不再喝下,而是用力地睁开昏昏沉沉又乌青发黑的眼皮,对着女子简洁地道:“朕今日不喝了。倒了吧。”
离相生何等机敏聪慧,见慕容涅如此,立刻便反应过来他久病不愈,必是疑心自己在药中添了东西,而事实上亦是如此。
但此时正是谋局推进转折的重大时刻,慕容涅必须死。
她决不能让其他谍士、将军多年来的隐忍与心血付之东流。
故而将心一横,面上却还是柔情地笑着道:“陛下可莫要耍孩童脾气。这药岂是说不喝便不喝的?既然今日陛下心境不佳,便由臣妾为陛下试药。”
说着,便毫不犹疑地舀起满满的一勺药汤,径直饮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不忘瞥向慕容涅,清楚地看见这位命不久矣的皇帝惊讶又有些悔意的目光。
她饮下后,慕容涅的神情明显有些尴尬。
他揽过离相生,声音有些嘶哑地道:“爱妃对朕一片真心,朕也断不是爱妃所想的那般意思。朕喝便是。”
说罢,他接过药碗,将剩余之药饮下。
离相生正待松一口气,却听得慕容涅加上一句:“此后朕每次饮药,爱妃都为朕试药,可好?”
“…陛下乃天子,臣妾一切听陛下的。区区试药,又有何不愿?”
离相生心中冷笑一声,知道慕容涅是想让自己长久地喝下这药,以观到底是否存有毒性。八壹中文網
同时,她也发觉,慕容涅其实并不爱她,哪怕是半分。
除去皇帝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他不过只是一个好色成性、贪图美色的男子,且最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而离相生也清楚,自从慕容涅患病后,自己递的每碗药中毒性均不强,因着谋局时机未到,不能轻易地杀死慕容涅。
然而如今离无以信鸽传来密信,告知她接下来所做之事,加上慕容涅如此怀疑自己,离相生便下定决心,即便自己与慕容涅同归于尽,也要让他看不出破绽、不影响玉汉夺回天下的进程。
不知是尴尬还是怎的,今夜慕容涅未让离相生留宿皇帝寝殿。
离相生便向蒹葭阁走去。
此时大雨已然停了,地上的积水却久久不散。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行至蒹葭阁不远处时,冷不丁地望见一洼积水如镜面一般,将自己的身影完全映了出来。
离相生注视着,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这笑容中却全无媚气,而尽是一往无前的坚忍、无所畏惧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