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渠军在羽林军之簇拥下进了宫城,宣告着戈楚内乱告一段落。
但吴集的下狱仍未让事情到此终结。
废太子吴榘仍在狱中,众人不知大权在握的越王吴渠是会扶保吴榘,还是自立为帝。
且除此之外,先皇吴昌的死虽然与江王不无干系,但齐远也是知情者与参与者,按例该当处置。
但吴渠若是称帝,其舅家齐氏势必将得大势,齐近必掌大权,齐远也极有可能逃脱处罚。
总而言之,众臣皆在观越王下一步的动作。
太子党的官员皆犹豫着是该继续扶保废太子吴榘,还是改投越王吴渠。
江王党四处逃窜。有的投靠了吴渠。
越王党则不遗余力拥护吴渠为帝。
一时间,战乱虽止,但朝局依旧混乱不堪。
…
池沐像是看戏一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他很想看看,离有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种混乱情况下,使吴渠顺利登基。
…
吴渠入宫后,便召来齐近与离有。
他见齐近心事重重,便道:“柏晤放心。如今胜局已定,没有本王允许,没人敢动柏昭一根手指。本王召你二人前来,是为了废太子吴榘一事。如今他尚在狱中,本王占着大权,正是趁势登基的良机。只是这吴榘未死,又已证得吴集是假传先帝遗旨,正统便仍在吴榘身上。本王若现在登基,恐众臣及天下不服,终是大患啊。”
吴渠话音落下,却无人立即应答。
齐近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不难看出他心事重重,并未将吴渠的话听进去。
离有看了看齐近心不在焉的神色,也未立即开口。
吴渠自然注意到了齐近的异样,便叹了口气:“算了。柏晤,如今你满腹疑虑牵念,想必硬留在这里,也是无心议事的。不如去问你想问的人,待心思定后,再来此吧。”
这番话倒是很快唤醒了齐近。
他对着吴渠匆匆掬了一礼,便脚步急切地向外走去。
吴渠摇了摇头,目光不离齐近的背影,面上亦浮出担忧之色。
但很快便调整过来,看向离有,语气较之前已少了甚多不满与妒恨,而平添了恭敬与礼待,显然已意识到离有实是不可多得的智囊良将。
吴渠道:“齐校尉,此前是本王有眼无珠,校尉为我戈楚尽心尽力,保我戈楚战胜大燕,本王实不该对校尉不敬。如今校尉智计超群,扶保本王战胜吴集,本王才有今日。还请校尉指点,本王如今该当如何行事…方才能登基为帝,而不为天下人非议?”
这最后一句话对他而言似乎有几分艰难。
但吴渠如今已顾不得脸面,还是径直地说了出来。
离有看着吴渠,心中只觉好笑。
这场内乱虽是由自己一手炮制,但之所以能够如此成功,根源却是在戈楚皇室的贪婪与不睦。
换句话说,如果吴昌与他的儿子们能够做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少一分争抢至尊之位的兽性,多一分温情互念的人性,自己所谋之局便自然瓦解。
如今吴渠带兵进京,想的依然是如何顺利继位而不落话柄,却根本不在乎吴昌仍未入殓下葬,更要杀废太子吴榘,只是在考虑如何杀较为合适。
离有冷眼看着,早已寒冷坚硬如冰的心竟无端生出不少悲凉之感。
向来平静却含着阴冷的面庞更现几分鄙夷。
他早已看透了人心,亦算尽了人心。
但饶是如此,依旧会不断为人心的险恶所撼。
吴渠迫不及待听到答案的面庞更令他对如今的人心绝望至极,进而更加怀念如今只存于史书中的,那个君臣一体、兄弟齐心、共赴炽热理想的玉汉天下。
他虽未见过,但为了内心唯一温暖如斯之地…
为了多年未见的弟妹…
为了儿时在锦尊的美好回忆…
为了儿时回忆中慈爱睿智、如仙道般飘逸的先丞相…
为了义父萧剡…
为了将他们交给张荟的林钺将军…
为了重现、重新构建当年那般美好纯粹的玉汉江山,他情愿沉至泥沼。
就算化身恶鬼,也在所不惜。
这样想着,离有却面无波澜地走上前,对着吴渠,淡然道:“若想顺理成章地登基,便需除去废太子。”
吴渠见离有如此直言,面上便舒展了些。
但转而又皱起了眉,粗声粗气地道:“可眼下不释放陆叙定是不妥,必遭非议。据说陆叙宁死不降吴集,力保废太子,已是赢得不少人心。他必是要以正统为由,拥立废太子。如果就此除去废太子,陆叙必然要抗争到底,到处散播,届时只怕局势仍是不稳…”
他说着说着便示意离有坐下,面色存疑。
“…越王如果真想成就大事,便须知斩草除根之理。废太子乃越王兄长,而陆叙不过一外臣。”
离有一语道破了越王心中所想。
“校尉所言有理。先皇在世时,曾言史书向来属于胜者,若是本王败了,无论是废太子还是吴集都不会放过本王。本王还有何所顾忌?”
吴渠看着大殿中高高在上、俯瞰所有戈楚臣民的宝座。
双眼充斥着那种金灿灿的光辉。
他有些痴迷地一步步走过去,目光由向往转为凶恶,一时间竟与江王吴集的表情毫无二致。
不知是说服了自己,还是故意在离有面前解释自己即将所为之事,吴渠将已死的吴昌搬了出来。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中,产生声声回响。
…
另一边。
齐远随吴渠军入宫,暂被安置在戈楚皇室藏书的天渠阁中。
齐近单手推开门时,满阁的灰尘扑拉拉地落下。
似是因着尘封已久终见光亮,这些灰尘不住地散落飞舞,瞬时便弥漫四下空气之中。
两个看守的卫兵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
阁中昏暗,齐近慢慢地走进去,一个架子接一个架子地看过去,终是在角落中发现了齐远。
齐远手捧着一本书,似是并未意识到齐近的到来,依旧不发一语,连头都未抬一下,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然而,阁中安静非常,齐近脚步声又并不算轻,纵然再入迷,亦很有可能会被惊动。
齐近自然意识到此事,因而见齐远并不愿意理睬自己,与昔日的他截然相反,甚至与被燕将沈聪挟持着见面时也大有不同,当下心中酸楚不已,知齐远是在怪他。
但此时心中疑惑已经布满,齐近还是没有出言关切,而是有些严肃地问道:“柏昭。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如何投奔的江王?又是怎么卷进如此漩涡之中?竟然参与刺杀先皇与江王谋反…”
他话音未落,已被“啪”地一声打断。
齐远将手中的书径直摔回架子,转向齐近,目光中满是一种陌生的冷然,又透着令齐近愕然的悲伤与绝望。
语气不再如江上见面时的激动,反倒是与他毛燥性子不符的平和。
但齐近却依旧听出了压抑的悲愤。
齐远道:“兄长为何不问我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还是说,我没如兄长所愿,就这般死了,令兄长十分失望?”
不待齐近开口,齐远又一步步逼近齐近。
直至二人相距大概有半臂之远时,方才停了下来。
他接着道:“兄长是认为我活着,会因通敌攻楚之名污了齐家?误了兄长大业?”
“柏昭!你听我说!”
齐近手扶着齐远的胳臂,严峻地道:“你还活着,我不知有多欣喜。但你必须将你生还后至今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齐远看着齐近,却一把将其拍开,轻描淡写地道:“没错,我是被人所救,无路可走之际,投奔了吴集。吴昌因燕军而忧惧不已,身体急速直下,陆叙等人急着扶吴榘上位。吴集急了,每日在吴昌面前表现暗示,但吴昌虽然宠爱纵容他,却迟迟不愿随意动摇正统。正好我要为父报仇而杀吴昌,吴集便派人与我一同去,事后又怕暴露而杀其他人灭口,只因我是你齐近之弟,为了日后栽赃于越王,方才留我。至于吴集是否真喂吴昌喝下血崩之药,我并不确定,但汪太医来太尉府寻我一事确实不假。这便是所有,怎样,满意了吗?”
他一口气将一切全部袒露出来,面无半点异色,只残留着无尽的畅快。
齐近怔愣着,一下子并未缓过神来。
齐远已经绕过他,向旁处走去。
齐近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问道:“这么说,你刺杀先皇之事并不假了?”
“对!如何?你就只关心那狗皇帝的死活?我在吴集面前求他为我父报仇,正顺了吴集的意。吴昌不是死在我手上,而是死在他自己的亲生骨肉手中!”
齐远回过头来,看向齐近的眼神中又少了几分兄弟之情。
“你!我齐氏世代忠良,你却做出弑君之举,实乃大逆不道。”
齐近愣愣地看着将弑君说得如琐事般的齐远,又加上一句:“柏昭,你究竟是怎么了?引敌来攻已是千错万错,如今又犯下如此…”
齐远不待他说完,便冷冷地道:“兄长也知我齐氏世代忠良。我自幼代替吴集,为质大燕,父亲一生为吴昌尽忠,最终却被戈楚皇室害死,吴昌便是罪魁祸首!连我也险些被他们灭口,兄长却仍愿意尽这可笑的愚忠!那位先生说得果真不错,唯有靠自己才可行,寄希望于他人,只会是一场空!”
“什么先生?我想的果真不错。是有人指使你这样去做,是也不是?柏昭,父亲究竟为何人所害,至今仍未有定论,你却草率地认定是皇室所害,进而刺杀陛下,堪称荒唐!”
齐近看着面前的唯一的亲弟,心中权衡再三,却仍不忍行大义灭亲之事,将他交出去定罪。
于是苦口婆心地劝道:“只要你说出究竟是何人指使,兄长会将你送出塘城。往后天涯海角,永不干涉。”
岂料齐远听了他这句话,整个人如同一座喷发的火山般,霎时暴躁起来。
方才的平静早已荡然无存,俨然似爆发前的隐忍。
他直视着齐近,双目通红,面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如小兽般嘶吼道:“兄长是想将我赶出京城,让我做一个活着的死人,苟活在这乱世之中?我却偏要在这京城中大富大贵。越王能轻易取胜,全凭我两军对峙间的一番话,我既立有如此大功,凭什么就此销声匿迹?”
看着齐近紧紧皱着的眉头和哀伤的神色,齐远又接着说:“至于父亲被害的真相,兄长尽管去牢中问那吴集。”
说罢不再发一言,重新抄起那本书,理也不理齐近,背过身读了起来。
齐近品味着齐远撂下的最后一句话,又心痛地看了看齐远浑身是刺的受伤背影,感觉到一团黑雾正在逐渐包裹住那个昔日急躁却单纯的少年。
他转身离去,径直向天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