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韩聘便令手下持枢密令将齐远带出了长安城,待孟安接到此消息,已经是七日后了。
“啪!”
“咣啷!”
一声声瓷器粉碎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相府。
管家和小厮在院中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一声。
孟安一口气砸了六七个花瓶,依旧不解气,又拔出架上的宝剑,砍向屋内摆放瓷瓶的柜子。
直到屋内已是一片狼藉,刺耳之声方才停了下来。
“丞相何故生此怒啊?”
男子低哑的声音不急不慢地响起,在好不容易寂静下来的庭院中,显得格外突兀。
院中仆从闻声看去,忙调转了跪姿,向左的向左,向右的向右,不约而同地为男子让出一条道来,口中高呼:“易王殿下千岁。”
“殿下真不知?”
孟安喘了口气,收起宝剑,快速地调整了一下仪态,声调也变得平静了不少。
“哈哈。果然丞相就是丞相。本王方才在政事堂中瞧见了枢密使先斩后奏的折子,便想着来告知丞相一声。这样看来,丞相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了。”
易王慕容渔负着手,站立在相府的院里。
他高大瘦削的身姿如同一抹清贵松柏,被院中的郁郁葱葱映衬得如生其中。
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的面具上。
反射出的金光使人难以睁大了眼去细看,却仍能依稀地看清那惊艳众生的眉眼、以及如上天以惊鸿笔墨勾勒的面容。
“七日。七日!”
“他竟敢瞒着朝廷,私自将戈楚在燕的质子送出长安城,依本相看,这八成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可笑,堂堂枢密使,从一品大员,竟要听从一个无职在身的闲散侯爵。”
孟安以手撑着桌子,眼中现出凶狠的光来。
“依大燕例,枢密使倒是有行此事之权,丞相也不必太过气恼。齐远到了前线,便会对齐近产生困扰。”慕容渔进得屋内,似笑非笑地道。
“难道齐远之用处只有他韩聘和楚则知道?我就不知?易王您就不知?私自送质子出京,私自对此战指手画脚,这是当着满朝文武与本相叫板!争功争到了这个份上,楚则之心已足够明显。既如此,便莫要怪本相不客气!”
孟安猛地一拍桌子,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甩了甩手,看着易王慕容渔,眼神定了定,绕开了桌子,上前一步,道:“易王殿下,您能就此事来府上特意告知,本相心存感激。殿下英明神武,想必不会与平南侯这种挖空了心思争权夺利、无视朝廷例法干涉朝政之人为伍,若殿下有意,本相愿与殿下共治朝政、谋求大业。”
孟安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楚则拉拢了韩聘,于他而言是危机的开始。
韩聘手掌军权,不得不说是个不小的隐患。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楚则再拉拢了易王,那他的处境便会更加不利。
而几番与易王接触下来,孟安至少能判断出易王对自己毫无敌意,甚至颇为友好,故而便提出了此议。
“承蒙丞相夸赞。本王初参政事,几无经验。丞相如今为我大燕之梁柱,本王自觉应向丞相多多请教。”
易王闻言浅浅一笑,既不立即兴奋应允,也不严词拒绝,只礼貌有加地道。
不过,他的这番话虽不明着应下与孟安结党,却也透出了愿与其结交的意思。
孟安听得明白,松了口气的同时,已盘算起如何对付楚则与韩聘。
…
与此同时的长江两岸。
燕军与戈楚军各自扎营下寨、昼夜不休地赶制船只。
戈楚的大营中,齐近已三日三夜没有合眼。
他正在仔细地思索如何阻拦燕军为上,帐外小校前来禀告道:“将军,营外来了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说自己是大燕前将官,前来投奔,请将军见其一面。”
齐近忽地站了起来。
他沉思片刻,还是开口道:“传。”
不多时,帐中便走进了一中一青两个男子。
中年男子相貌普通,留着胡须,身着布衣,一副平民打扮,若不是在此种场合,任谁都会以为其只是个农夫。
青年男子则身材高大颀长、相貌堂堂,眉眼舒朗英俊、鼻梁高挺、轮廓如刀刻般锋利难当,虽生得翩翩却全无那种雍容高雅的气质,倒浑身上下充斥着深邃与沉闷,除此外又似有一种极难描绘的阴鸷感。
齐近与他的目光对上,见此人幽深暗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并无多少光亮,却似有着一种将人吸入的魔力。
奇怪的是,这样的面庞、这般的双眼却没有多少该有的锋芒,仿佛都化作了坚韧的隐忍、一动不动地压在了心中。
二人跪倒在地。
那中年人先开了口:“将军,小人是原大燕梁州定原郡校尉赵堔。大燕无道、州牧暴虐,致梁州重陷。我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今弃暗投明,日后愿尽心为将军效力、为戈楚效力。”
他边说,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巧的官印,双手捧着交给帐中侍卫。
“梁州之乱已是数月之前,若是真心投奔,为何拖至今日?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大燕所派的细作?”
齐近坐回帐中主位,看了看官印,无意与他绕弯,直言道。
“小人自三月从定原郡逃出,便入戈楚,暂住在江州伍华郡渊虹城,本欲立即投奔,但又恐大燕听得风声而危及家中老母妻儿,故而犹豫再三,只得先隐姓埋名在渊虹城中住下。”
“谁知大燕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派了杀手来刺杀小人。小人难以抵挡,险些丧命,多亏此位侠士出手相助,方才捡回一条命。”
“事已至此,小人就算再苟且偷生,亦会被杀,此时听闻大燕攻伐戈楚,便下定决心前来投奔将军,盼能助将军一臂之力。”
赵堔连忙出言辩解,言语中显露出明显的焦急之情。八壹中文網
齐近的目光落在了青年男子的身上。
他不去回赵堔之言,语气一转,反问道:“此位便是你所说的侠士了?”
“正是。此人武艺卓越、又颇具胆识见略,他本是江南人士,因家境落败而自小流落街头,小人得他相救,便以命相交,他听闻小人要前来投奔将军,便一路护着小人至此。”赵堔忙不迭地回答道。
“侠士姓甚名何?”齐近又问道。
“小人从小流落在外,不知自己何姓,教我习武的师父为我起名小有。”
青年男子低声恭敬地道,开口倒真的是地道的江南口音。
“小有,可不就是小友吗?小人当时就觉着这名字好。”
赵堔见齐近不言,便陪着笑道。
齐近思考一番,觉得赵堔和青年的到来确实有些巧。但由于找不到明显的疑点,加上他不了解燕军战力与布阵之法,赵堔的到来无疑是不错的助力。
若是能借由赵堔之力破解燕军进攻,胜率将大大增加。
思及此处,他便对赵堔道:“赵堔,大战在即,你若是诚心来投,便要让本将见识到你的本事和诚意。若是只想耍耍嘴皮子,本将不会白养着闲人。”
“小人知道。小人绝不会做那等闲人。燕军排兵向来精妙,骑兵马战更是无人能及,在战术上常以速战为诀。至于布阵之法则最擅以骑兵冲锋、步兵相辅之。燕军将领中,楚则擅用锥形阵、长蛇阵,攻势猛烈迅疾,又能够最大限度发挥骑兵之优势。因而阻住燕军的疾攻速胜,就是战胜的关键。”
赵堔对燕军之战法颇为熟练,信手拈来地飞快介绍道。
“赐座。”齐近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对兵士吩咐道。
“谢将军。”赵堔站起身来,同样面露喜色。
名“小有”的青年男子亦掬了一礼。
“此言颇有价值。除此之外,本将亦想知,燕军是否擅水战?”
齐近摆弄着赵堔的官印,淡淡地问道。
“倒也不能说是不擅。只是自与戈楚讲和…以来…”
赵堔本想说自戈楚称臣纳贡以来,看了一眼齐近的脸色,便立即改了口,继续道:“十年间已少有水战,但将军不可掉以轻心,毕竟楚则素有战神之名。”
“呵。”
齐近突然笑了一下,如霁月清风般的面容霎时冷峻了不少。
他挑了一下剑眉,好笑般地发问道:“燕军主将并非是你方才所言之楚则,而是一个叫沈聪的人。你对此人可有印象?”
“并非楚则?而是沈聪?”
赵堔愣了神,脸上白了一下,反应过来又语无伦次地道:“沈聪是小人…小人表兄。此人是当今燕相孟安之婿、燕帝之连襟,但…他此前没有领兵作过战。总之,只要不是楚则,对将军而言,便好办得多。”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小。
“你的表兄?”
齐近的眼睛瞬时亮了不少,他的笑意变得更深,问道:“何不让他替你求情归燕?何苦离家千里、背国去乡?”
“说是表兄,也只是血缘上的罢了。沈聪为人奸诈自私,我是个逃将,且不说临阵脱逃本就是死罪,就算是活着落到沈聪手里,他也必会做出大义灭亲的模样,用我的命换他的名声。说不定,上次的杀手便是他派的,想止住今后可能的风言风语、保住他的高官厚禄。对,定是如此。”
赵堔紧紧地握着双拳,面颊涨得通红,声音中满是激愤的颤抖。
齐近观察着他的面色变化,道:“可有对付他的办法?”
“许以金银财宝与美婢,想必能拖住他一阵子。即便拖不住,也会使他进攻之积极有所懈怠。”赵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