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公子。在下是个直人，说话做事不喜拐弯抹角，乐公子虽是江湖中人，但绝非只会打杀之辈，敢问公子，对如今天下局势有何见解？”
楚则犹疑了一瞬，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今天下五分，除去羌野、南滇，中原三国中，大燕更胜一筹。”
池沐似是对楚则的问询毫不意外，亦没有如楚则所想般推诿，而是很干脆地回道。
…
事实上，他早就把今天会面可能产生的问题，都在脑子里预演了个遍。
楚则既然有意要招揽他，就一定会问他当下的局势，以此来试探他的能力。
答不好，就要玩完。
要想让楚则产生信任，必须要顺着楚则的意思说。
但是这个顺意思，也不是那么好顺的。
太直白，楚则会怀疑。
太委婉，又达不到目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最大的努力，用最为客观的话术，使楚则认为自己与他意见一致。
说白了，就是巧妙地给对方心理暗示，让对方觉得自己和他是一路人。
…
“如今大燕进攻戈楚，公子如何看待？”楚则接着问道。
“东境富庶，又有长江天险可守。非一举可灭之。”
池沐毫不迟疑地回道。
他始终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依旧很平静，话里话外没有一丝私人情绪，而尽是对客观事实的陈述分析。
“在下与公子意见相同。诸如此类战事，在地利上不占优势、又无战略良策，便完全靠双方硬耗内需，结果无非是将士枉死、军力消退。我大燕志在一统天下，如今却被不识军务之人所误。”
楚则的眼睛亮了起来，少年认真的回答使他颇为满意。
他从面前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十余年前的自己。
说着说着，想到孟安权势滔天、满朝文武皆为顺从其意而赞同出兵，便忍不住叹了一句。
楚则咳了一声，将茶送到嘴边吹了吹，喝了一口，又抛出一个死亡问题：“如若大军由公子统领，为夺天下，公子当如何行事？”
“…”
池沐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楚则。
当时与楚则近距离生死对战，他戴着面具，又穿着盔甲。
所以现在的楚则没有认出他。
不仅没认出来，还这样亲切地攀谈。
这个画面，实在有些搞笑。
池沐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楚则知道他就是粉碎了燕军一举灭掉玉汉的人，会如何想？
思路回到楚则问的这个问题上，池沐很清楚他要什么答案。
为了赢取楚则的信任，池沐一鼓作气，依旧十分平静地道：“既然戈楚不易攻下，那么应该先攻玉汉。”
“果然好见识！梁州之乱，只是玉汉的运气，此时理应趁机收复。二十年来，天下一部分百姓仍以玉汉为正统，却不知玉汉早已衰颓。趁其势微军弱而灭之，不仅手握所谓天下正统，战略上又能焕然一新……”
楚则隐去对有人暗中操纵州乱的推断，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八壹中文網
他见少年并无任何表情变化，从始至终维持着稳重中夹带冷淡的状态，欣赏之情已是有些难掩，语气温和又怡悦地问道：“乐公子可察其中深意？”
“…”
池沐看着眼前已经不再冒出热气的茶杯，泛着波纹的茶水清晰地映出他的眼眸。
他吸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楚则那张温润如玉、英俊正气的面庞，使自己的声音带着轻松与和煦，道：“攻下玉汉，地利占优。可从西向东推进，偷袭戈楚，不必考虑由北向南跨江之难。且玉汉蜀州紧邻江州，江州又为戈楚三州中最弱。”
他不将话全部说完，只点到为止。
…
说到这里，池沐突然浑身一激灵。
他明白了张荟挑起燕楚大战的又一个深意了。
戈楚臣服于大燕，要想一统天下，欲灭戈楚、必先灭燕，如灭戈楚，大燕必会相救。
而若灭燕，戈楚很有可能会在大燕要挟下相救、即便不救，也难保不会趁机攻玉汉后方。
因此对玉汉而言，必须挑起燕楚之争，以此消耗燕楚双方军力，再由攻黥州开始，步步灭燕。
之前的前菜结束了。
谋取天下的棋局从这一刻起，已经正式开始了。
…
“说得不错。想不到乐公子年纪轻轻，却对天下局势有如此见识。虽行走江湖，却远胜那些饱读文书、卖弄学识的官员。”
楚则笑了起来，此刻的他已对池沐极为赏识，内心甚至产生了一丝许久未有的欢喜。
“行万里路，有时不亚于读万卷书。何况在下虽四处游荡，但依旧喜书。”
池沐回过神来，故意使自己的语气和缓了少许，言语间现出一点幽默来。
“哈哈，乐公子才智卓绝、通晓天下局势，必是有雄心大志之人，岂能屈居六品武职？不知在下可有此幸，邀公子共谋大业？”
楚则笑过后，便恢复正色，对着池沐拱手，颇为直接地严肃道，话语里尽是诚恳。
“在下闲云野鹤惯了……只怕难以担当大任。”
池沐知道就要成功了。
他故意作出为难的样子，将自己的身份完全代入了游侠。
“如今天下纷争不断、兵戈不止，男儿当志在扫平四海。以公子之才之见，必能与则同建开创盛世之功。愿公子助我一臂之力，结束这纷争的乱世。”
对方越拒绝，楚则越心痒。他认定少年会是自己的大助力，毫不气馁地劝说着。
…
池沐想起玉汉的盛世，想起为了天下鞠躬尽瘁的武烈帝和先丞相。
再想起大燕对百姓造成的苦难。
多么像中国历史上最让他痛恨的王朝—司马氏建立的晋朝。
八王之乱、五胡乱华，霍霍了整个中原。
刘备和诸葛亮理想中的那个季汉，终究只能是一个理想。
季汉的失败，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几个遗憾之一。
也是池沐在读史时，最大的意难平。
因此，现在，在这个游戏里，池沐不能让大燕这种政权得逞。
他要恢复玉汉，不只是为了游戏，不只是为了自己。
更是为了这个时空里的天下，和百姓。
因此，他一句接一句地发誓。
“玉汉当年已一统天下，结束乱世，开创盛世，是大燕慕容氏窃国造逆，方才至今日分裂之势。”
“战火四起、生灵涂炭、贪腐无为之官遍地横行，皆是你大燕所为。”
“你等篡夺的，不止是玉汉皇朝的河山，更有先丞相鞠躬尽瘁所创之举、所治之世。”
“天下苍生的好日子还未过上多久，便被大燕束缚、欺压，重回暗无天日、行尸走肉之态。亏得你今天还有脸在此与我谈论绝乱世、开盛世。”
“如今的你，妄想再动玉汉半分。”
“楚则，有我池沐在，你战神之名、开世之梦可以终矣。终有一日，大燕会为玉汉所灭，你会成为我的手下败将。”
…
池沐心里这样说着，面上却还是摆出了沉思的恭敬之色。
这是很困难的，但他却做到了。
平复了心情后，池沐做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对楚则道：“您所言极是。在下愿跟随左右，为您驱使。”
虽如此说，却依然不跪楚则，只行了掬礼。
“好。好。”楚则连道两声，对池沐不跪丝毫不以为意，只站起身来，走至池沐身旁，双手扶住他行礼的胳臂，口中又道：“多谢公子。”
二人走出茶舍，正看见侯在外的少女。
楚刢与池沐四目相对，那双世间最美的眼睛是如此的澄澈动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池沐移开了目光，他的心又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方才那样想过后，他觉得有些无法面对楚刢。
楚刢见少年此举，眼神霎时黯淡了一下，心中酸楚又难过，但顷刻便展露出温柔又开朗的笑容，对着楚则道：“兄长可是谈完了？”
“是。为兄今日甚为开怀。不知乐公子的字是什么？我总觉得一直称你为公子，到底是生分了些。往后你我二人便以字相称，如何？”楚则看向池沐。
楚刢亦是看向池沐。
“我叫池沐，乳名乐霁。你叫什么？”当年那个小男孩的声音宛若就在耳畔边清晰可闻。
回忆里的他向她伸出手，冲她开朗一笑，眼前的他却陌生又疏远，硬生生将她拉离了那片人生中第一次沉陷的美好。
她侧起耳朵，静静地等待着少年的回答。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晓。
“在下还未满二十，因而尚未取字。”池沐道。
“竟未满弱冠？原是这样年轻。”楚则叹了一声，又道：“既如此，便先唤你为霁弟罢。我字仲吾，日后可以此相称。”
“是。仲吾……兄。”池沐扬起一个淡淡的轻笑，恭敬地道。
楚则听他如此称呼自己，眼角眉梢皆有些雀跃，足见他心情很好。
他问道：“不知霁弟可愿至府中共饮？”
“…”
为了深入大燕朝野、获其境内四州与司棣的军防，池沐必须把做戏的本事发挥到极致。
他提醒自己，自己在楚则面前，就是一个演员。
因而他少有地扯出一抹笑容，道：“谢仲吾兄。”
简单的四个字，却令楚则心下更悦，更令楚刢心动不已。
在少女的眼中，属于幼时池沐的笑意与语气又重新回到了面前的少年身上。
他的笑容真的很惊艳，他的声音又是那般的清冷迷人。
楚刢只觉自己的心跳得极度欢快，面上亦不知是第几次升起淡淡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