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守住梁州，李丛做了一个破天荒的决定。
他连夜上表给皇帝，再去信给楚则，字字斟酌，苦口婆心地分析梁州局势，又言辞恳切地指明孟恢不适合承担州牧之责。
孟恢见他不让位，气得七窍生烟，却又听了所携巫师之言，不与李丛正面对峙，暗地里却一连上了几道密奏，称李丛本就是楚则和顾陵心腹，接旨后拒不回京又不交权，是打定了主意要靠梁州之地和三万燕军割据一方、图谋造反。
不久后，长安宫城。
慕容涅看着案头上陈列的几份密奏，全是孟恢弹劾李丛的，而李丛一方却毫无动静，不作任何解释和陈述。
其实，慕容涅不是糊涂蛋，他自然知道孟恢的德行不能做好州牧。
那日，孟安突然进宫来，称梁州交给楚则部下不妥，又称李丛为政一方却未对反抗及时镇压，反倒不停向怀念玉汉和原州牧卫徜的军民妥协，毫不树立大燕之威。
当时，慕容涅听着听着，便对李丛放心不下，便问孟安何人合适。
孟安立即推荐了孟恢。
似是知晓孟恢无才无德，不待慕容涅开口便又暗示孟恢虽能力差了些，但总归是心系君上、忠于皇室的皇亲国戚。
慕容涅听罢，觉得也有道理，孟恢确实能力差又无作为，但也正因如此，他是翻不起大浪的，比起能力强又手握重兵重权的外臣，还是让人放心不少。
慕容涅因此下旨给李丛。
与此前楚则返京时的情况相同，慕容涅认为如果李丛立即返回，就还是听话的，如若拖拉不返，便是有反心。
因此，李丛执留一月，孟恢到了还不交权，又不上奏表述原因，慕容涅便疑心大起，心中惊恐，孟恢的上奏中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李丛的种种不敬之举，慕容涅便再坐不住了。
…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池沐算中了。
他利用人心，把大燕的君臣关系与梁州兴亡绑在了一起。
看完这段上帝视角后，池沐似是立刻预感到了什么。他抄起斗篷，就要走出无情馆。
“将军。”无情馆的看门人问候了一声：“您要往哪去？”
“去城中逛一逛。”池沐淡淡地道。
“您小心一些。”看门人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我们潜伏在城中的谍士传来消息，不出意外，今晚就要见分晓了。”
池沐没有问“分晓”指的是什么，因为他已经料到了。
他看了看看门人那双犀利的眼睛，突然问道：“李丛写给大燕皇帝的奏书，被我们的谍士截胡了吧？”
那看门人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突然，更没想到他对一切掌握得如此清楚，愣了一下，但还是回道：“没错。将军真是神算。”
“这么说，李丛写给楚则的信，也一样被截了？”池沐接着问。
“是的。”
“我明白了，离无公子的目的，是要截断李丛和燕廷的联络，造成一个误会，让慕容涅彻底怀疑他。”池沐按了按太阳穴。
“我们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配合您的计划。包括离无公子在内。”看门人义正辞严。
…
月亮被云朵遮得很彻底。
黑夜里，池沐一路走到州牧府门前。
州牧府门前没有半个人影。
“果然不错。”池沐在心里暗暗道。与此同时，他已经感到了一股杀气。
他凭借轻功，跃上了屋顶，猫着腰，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厮杀打斗。
李丛没有等来旨意和楚则的回信，倒是在午夜等来了二十几个蒙面杀手。由于杀手来时，他正在阅看公文，并未就寝，加之武功不低，故而杀手并未一举偷袭成功。
然而即便如此，以一人之力独战诸多武力高强、出招狠辣的杀手，李丛渐渐力不从心。
池沐伏在屋顶上，清楚地看见李丛不停地呼喊府中护卫，却无一人赶来相救。
李丛边抵挡，边质问杀手是何人派遣，竟敢刺杀朝廷将领。
所有杀手却从头至尾未发一言，不出一声，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就这样，池沐看着李丛身中数刀，血流如注，力战而死。
随后，杀手将李丛横尸在州牧府外，逃之夭夭。
池沐跃下屋顶。
李丛死了，明明是计划中很好的一步，但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八壹中文網
不仅不高兴，池沐还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乱世中，贪官污吏实在太多了，软弱之辈也实在太多了。
像李丛这样的人，真的不该是这样悲惨的结局。
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在效忠的君王手里。
不该成为炮灰的人，成了炮灰。
池沐走回州牧府大门，一眼便看见李丛的尸体。
李丛的眼睛睁得极大。他死不瞑目。
池沐看着，突然很想吐。
他蹲下身去，阖上了李丛的眼睛。
…
因大羲城中无里坊又布市集，故而第二日天放亮之时，便有商贩发现了李丛的尸体。
晌午时分，花天酒地的孟恢破天荒地带人前来州牧府，挤开人群，先是摆出惊讶的样子，接着便痛哭流涕，又捶胸顿足，誓要为李丛报仇。
哭完后，孟恢命人清理现场，却迟迟不进州牧府为政，反倒占了玉汉梁王刘竑的梁王府，每日只顾饮酒作乐，又令手下强抢民女，从豆蔻少女到中年人妇，但凡是有点姿色便逃不过。
如此过了不过半月，李丛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才稍稍稳住的民愤，已如山洪爆发一般，势不可挡。
而楚则与顾陵，这两位李丛跟随着出生入死的世间名将，接到的消息，是李丛被玉汉人复仇所杀。
慕容涅派人将李丛尸体运回长安，又令孟安为李丛主持了隆重葬礼，文武百官皆出席。
…
“提醒：收复梁州任务完成度：30%。”
池沐在无情馆里踱来踱去。
李丛死了，进度到了30%。
但池沐清楚，楚则可不是好蒙的。
他一定会采取措施，查清李丛死亡的真相。
…
楚则在短暂的悲伤之后，冷静了下来，觉得整个事件漏洞百出，奇怪至极。
一来，自己回京后先后派人送过两次信给李丛，却均无回音。
二来，皇帝换人，李丛未及时回京复命却又不来信与自己商量，而此前李丛不论遇何事不决，哪怕相隔千里亦会飞书一封。
这两点让楚则心觉如果不是巧合，就是有人从中捣鬼，阻断了他和李丛的联系。
三来，城上日夜有守卫换防，玉汉杀手如何进得了大羲城？即便进得来，李丛是都督兼代州牧，府中武艺高强之护卫应不下二十位，如何能如消息中所称“一人独战数人，力竭而死”。
四来，即便杀手武功再高，想要所有人全身而退也是没有可能的。先不说城上的守将，就是想绕过城中夜间按例巡视的兵士也不容易，杀手必会酣战以求脱身，绝对不会如人间蒸发般无踪无迹。
为了验证怀疑，楚则命楚晋暗中赶往大羲城，只探查一件事，就是当夜城上有无守将被杀。
楚晋风尘仆仆日夜兼程来去五日，带回来的情报几乎使楚则心惊肉跳。
楚晋称，大羲城严禁进出，他正因无法混进城而焦急，幸得老天相助，竟正好撞上了回城为李丛哭丧的都尉程兀。
程兀一见楚晋，便向他哭诉，称如若他不是在李丛死去前一日被孟恢调去城外接他未运入城的珠宝器皿，李丛便不会被害。
楚晋觉得程兀和李丛同在楚则军中多年，应当可信，退一步讲，在此种当口，即便无法判断程兀该不该信，也只能冒险赌一把。
于是干脆便把楚则派他来此的目的和盘托出，程兀一听，便让他乔装成普通士兵混于自己队伍中，如此便得以进了城。
进城后二人立即赶往营房，一番调查，询问当夜巡夜队伍，得知根本未见什么杀手，又急忙赶往城头，问了当夜守城兵士，皆称整夜无一人影。
时间紧迫，楚晋也顾不上暗查了，便又问及李丛生前可曾收到楚则来信，程兀称李丛日日焦急等待京中来人，却始终无果。
楚晋心知耽搁不得，便要火速出城，程兀却想不到出城之法。
楚晋灵机一动，便派程兀的两个手下扮成普通百姓，自己躺于牛车上，上覆干草，再令程兀手下带上几吊钱，装作推尸出城埋葬，那城门守卫见有钱可拿便动了心。
程兀的手下又称尸体留在城中，既不吉利又易引发瘟疫，那守卫便信以为真，一脸嫌弃地捂着鼻子，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城去了。
…
无情馆内。
池沐听着看门人对于楚晋和程兀的讲述。
“这些都属实吗？没有看错？”池沐向看门人确认。
“绝不会有错。我们的谍士全程跟着，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看门人道。
“那个程兀…李丛一死，他就是梁州军权的老大了吧。”池沐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也就是说，他手里一定有精兵。如果不解决掉，想要速取是很困难的。”池沐接着自言自语。
看门人有些疑惑地问：“将军，为什么不把楚则的人扣下？”
“哦。楚则知道了也无妨。我们要做的，就是赶在他采取措施之前解决掉程兀和他的兵。如果扣下他的人，楚则一定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如果豁出去了，对我们可没什么好处。”池沐解释了一番。
看门人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该怎么解决程兀呢？”
“把解决掉李丛的法子再用一遍。”池沐面无表情，又接上一句：“孟恢可真是个好帮手。”
这些日子，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也下了决心。
终究不能因为惋惜李丛，就放过程兀。
也不能因为怕百姓的短痛，就错过战机、给他们长痛。
或许这就是历史上的将军们，曾经面临的艰难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