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京兆尹背后的大靠山站在大坤宫外，略有迟疑。
寒风扑面而来。
她记得，柳姨当年还是常在的时候，时常在大坤宫偏殿坐着。
不是给阿璞阿玦绣肚兜，就是给她和王宝簪绣衣裳。
勤勤恳恳，不肯稍停。
她还记得，王宝簪当年盛赞柳姨，说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这些年她从孩童到及笄，从在大坤宫住，到独自住在西苑宫，再到出宫开府建衙，眼睁睁看着王宝簪和那几个昔日嫔妃的情谊越来越密不可分。
她今日动了柳姨的娘家，一会儿妈若知道是她的手笔，不知会是何等反应。
她轻舒一口气，还是决定早点进去坦白。
她进去的时候，王宝簪正坐在书案后头，落笔刷拉拉地写得飞快。
一看这速度就是在写她的话本子。
这些年大周国富民强，国库充裕，王宝簪的私库也越来越丰，光是她写话本子挣的银子就花不完。
凌清圆进去行礼，她居然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道：“你等等哈，我现在灵感正丰沛，不写完一会儿忘了。”
凌清圆哭笑不得，安安静静在榻上坐了。
她知道王宝簪的习惯，写东西时最烦有人吵闹。
没一会儿王宝簪就停笔了。
这灵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写不到一页纸就没了。
她啧啧两声，轻云亲自端过热水给她净手，她抹了些玫瑰花味儿的香胰子，而后脱鞋上榻，盘起腿来慢慢品一盏热牛乳茶。
凌清圆等她放下盏子，这才慢条斯理道：“妈，我今天……许是做了件错事。”
“你还能做错事？”
王宝簪一脸大喜过望的模样，比听到凌清圆做对什么事还高兴。
凌清圆：“……”
她哭笑不得，“妈……”
“好好好，我不逗你，你说吧。”
她这才正色道：“您不是让我协助阿璞推行商业新政么？我帮阿璞抓了个他迟疑不敢抓的人，可抓完……我自己也觉得莽撞了些。”
“什么人连你都不敢抓？”
“是柳姨的娘家二哥，柳二郎。”
王宝簪闻言眉梢一挑，这才明白凌清圆顾忌什么。
柳家在朝中不过是中等人家，柳二郎更是连官身都没有，顾忌，无非是为她王宝簪。
她闻言笑笑，“那柳二郎犯了什么事，非死不可那种么？”
“那倒没有。”
凌清圆道：“只是欺行霸市，收受贿赂，排挤外国商人。不过是因为推行商业新政，所以他正撞枪口上了。”
王宝簪摆摆手，“那就不必顾忌什么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抓了你柳姨的娘家哥哥让我难做。毕竟我与她相交多年，她夫君又是堂堂当朝丞相，是不是？”
凌清圆想了想，点点头，“非但如此。柳姨的夫君是当朝丞相，顾丞相的妹妹是您身边的‘女相’，‘女相’的夫君又是裴舅舅……”
这里头的关系错综复杂，沾亲带故，哪一个都轻易得罪不起。
哪怕是堂堂太子殿下，凌清璞也不敢随便在长辈头上动土，才求到凌清圆头上。
凌清圆到底大几岁，为了罩着弟弟，义不容辞地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有她在背后撑腰，京兆尹才敢向柳家出手。
她说着说着，却见王宝簪笑着摇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些担心，又有些委屈。
妈在笑什么？
是笑她说错做错了什么吗？
王宝簪一抬头，看见她的可怜样儿，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凌清圆受了安慰，那张小脸反而更委屈了，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只好道：“妈不是笑你。我只是在想，你们这些孩子也可怜。我交游广阔，四处交朋友认亲戚，倒让你们这些小辈的难做了，这是我的不是。”
“才不是。”
凌清圆忙摇头，“是我们自己年纪小，一时不知如何处理这些长辈关系。其实咱们家血亲的长辈不多，否则平日办事顾忌更多。”
这倒是实话。
皇室除了一个长公主再没别的亲长了，王家好一点，也就一个王宝壮，再一个远方的王三省。
算上王宝簪认的干亲也就多一个裴俊，少得可怜。
她摸摸凌清圆的脑袋，“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也给你们交个底。你们爹最讨厌贪官污吏，这几年态度也和缓了些。”
“因为人不能没有亲戚朋友，否则成了孤臣逆子，在朝廷中便寸步难行。我希望你们——”
“既要公正公平，又要把新政推行利国利民，又不至于把亲戚长辈得罪太狠，最好能给他们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敦促他们改邪归正。”
这一通要求说下来，凌清圆听得一愣一愣的。
连轻云在旁听着都蹙起眉头。
她还以为圣后会教导公主，只管公正行事不必在乎亲戚颜面，没想到圣后的要求这么多。
公主才十六岁啊，能做得这么周全吗？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底下更小的太子和二大王他们。
凌清圆是头一次和王宝簪讨论这个问题。
她自己脑子里消化了很久，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换到柳家这件事上，柳姨是长辈，身份又牵扯重大，我如今已经做到公正公平，让京兆尹府把柳二郎抓起来了。”
“抓了柳二郎，杀鸡儆猴，自然能促进新政推行利国利民。”
“但若说不把长辈亲戚得罪太狠……”
她试探道：“那就不能让柳二郎被罚得太重。就像您说的，要给他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是不是？”
王宝簪听罢一笑，“那你准备怎么让他改邪归正呢？”
凌清圆蹙起眉头，一时没有什么好主意。
王宝簪也不催促。
孩子头一次遇到这种得罪长辈的问题，是该让她好好考虑考虑，想想清楚。
凌清圆还没考虑好，殿外小福子忽然进来，站在门边散了散身上的寒气，才上前禀道：“圣后，柳夫人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凌清圆惊讶地看向王宝簪，柳姨是来求情的么？
王宝簪眉梢一挑，“你既还没想清楚，正好，留下听听你柳姨是怎么说的，或许就能想到对策了。”
凌清圆略有些忐忑。
若柳姨知道是她暗中支持京兆尹抓人，恐怕伤了脸面，日后就不好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