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太后母弟田蚡,身材短小,面貌丑陋,素善阿谀,从前尚有太皇太后与田蚡不合,至此已经病逝,所以田蚡得跻相位。田蚡既握朝纲,并有王太后作为内援,甚得武帝宠任。田蚡倚着势力,收受贿赂,以此致富。置买田园,皆膏腴之地。自建居屋,高大无比。又选求美女充为姬妾,不下百人。王侯官吏赠献金玉财宝,狗马珍玩,更是不可胜数。田蚡每入奏事,言多见用,推荐人物往往得为大吏,于是所求无厌,惹得武帝也觉生烦,一日田蚡又面呈荐牍,开列十余人,要求武帝任用。武帝略略看毕,不禁作色道:“母舅举用许多官吏,难道尚未满意么?以后也让我拣选数人。”
田蚡乃起座趋出。既而增筑家园,欲将考工地圈入以便扩充,便再入朝面请,武帝怫然道:“何不径取武库?”
说得田蚡面颊发赤,谢过而退。为此种种情由,所以王恢一案武帝不肯放松,越是太后母舅说情,越是要将王恢处死。田蚡权势虽隆,究竟拗不过武帝。田蚡不但生性贪婪,而且异常骄横,自以为是当朝丞相,何等尊贵!一班王侯公卿都不放在眼里,连在自己家中也要摆起架子。一日置酒宴客,其同母兄盖侯王信在座,田蚡竟自己东向而坐,使王信坐在南向,以为丞相位尊,不可因兄之故失了体统,其妄自尊大如此。田蚡正在十分得意,却有一人也是外戚,同为列侯,此时偏值失势,以致相形见绌。其人即是魏其侯窦婴。窦婴自从窦太后去世后,免相家居郁郁不乐,今见田蚡为相,作威作福,气焰逼人,实在看不上眼。回想景帝初年,自己身为大将军,声势何等显赫,其时田蚡年少官卑,每来谒见,或陪侍宴饮,拜跪恭敬,常执子侄之礼。谁知势易时移,窦婴蹉跌,田蚡超升,从此不复往来,视同陌路,连一班亲戚僚友都变了态度,只知趋承田氏,未尝过谒窦门,独有灌夫一人交情仍旧,并不因盛衰变节。灌夫因吴楚之战名闻当时,事平之后景帝拜灌夫为郎中将。后来坐事免官,家居长安。灌夫生性刚直不喜阿谀,平日敬礼贫贱轻藐权贵,最好奖励年少新进之士,但嗜酒使气。他本是颍川人氏,家产颇饶,平时善交豪猾,食客常数十人,及灌夫出外为官,宗族宾客倚官托势鱼肉乡民。颍川人并有怨言,灌夫在外多年,无暇顾问家事。灌夫闲居长安,无所事事,不时到窦婴处坐谈,二人同是失意,彼此同病相怜。此时田蚡权势虽盛,却与二人并无仇隙,谁知二人偏要置身势利场中,又不肯丝毫退让,以致酿出祸来。一日灌夫偶到田蚡处坐谈,田蚡知灌夫与窦婴交好,便随口说道:“我欲过访魏其侯,仲孺可愿同往否?”
灌夫本字仲孺,田蚡不过是一句虚言,灌夫却应声说道:“丞相肯辱临魏其侯家,夫安敢推辞?便当转达魏其,令其预备酒食,丞相明日务望早临。”
田蚡应诺。灌夫辞出,径到窦婴处与之说知。窦婴闻信也觉欢喜,立即吩咐厨人购买牛羊鸡鸭山珍海味,预备酒席,举家忙碌一夜未曾安寝。到了天明,窦婴令门下留心等候,望见丞相到时立即入内通报,以便出来迎接。不久灌夫起早赶到,预备陪伴丞相。此时酒席早已完备,专等田蚡到来。谁知由天明等到日中,尚未见到,窦婴便对灌夫道:“莫非丞相忘记此事?”
灌夫见田蚡不来,心中甚是不悦,遂亲自驾车往迎田蚡。田蚡之前不过是一句虚言,实在没有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来到门前,田蚡还在睡觉。灌夫只得坐着等候,过了许久方见田蚡出来。灌夫迎住说道:“丞相昨日答应到魏其侯家,魏其侯夫妻备办酒席,自天明至今未敢进食。”
田蚡听说假作忘记道:“吾昨夜酒醉,竟忘记了。”
遂命驾车前往。窦婴将田蚡接进排出酒席,三人一同入席。饮到酒酣,灌夫起身舞了一回,叫田蚡起舞。田蚡却端坐不动。窦婴怕灌夫触怒田蚡,急上前说道:“仲孺酒醉,可暂歇息。”
遂令人扶了灌夫出去。窦婴又向田蚡代灌夫陪话,田蚡却不动声色言笑自若。饮到夜半方尽欢而归。田蚡自恃尊贵,此次肯到窦婴家中,算是莫大人情。过了一时,听说窦婴城南有田数顷,甚是肥美,便托籍福向窦婴请求。窦婴听后佛然不悦道:“老夫虽废弃不用,丞相虽贵,岂可以势相夺?”
灌夫在旁见说也怒骂籍福。籍福被骂心中虽恼,但是也没有告诉田蚡,只是劝他:“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姑且等待着吧!”
。偏有人将窦婴并灌夫言语传到田蚡耳中,田蚡大怒道:“魏其候之子曾犯杀人之罪,我设法救活其命,我对魏其候任他请求无有不可,他数顷田却不肯与我。况此事与灌夫何干也来饶舌,我却不稀罕这区区田亩,看他两人能活到几时?”
从此田蚡怨恨窦婴、灌夫,便想算计害他。元光三年春,田蚡入见武帝道:“灌夫家在颖川,甚是横行,为人民之患,应请究治。”
武帝道:“此乃丞相应办之事,何必奏请。”
田蚡一听便想借此惩治灌夫,谁知灌夫早探得田蚡一件大罪作为把柄。田蚡若欲究治灌夫,灌夫也就出头告发,田蚡因此不敢下手。原来田蚡为太尉时,适值淮南王刘安入朝,田蚡亲往灞上迎接,密对刘安说道:“主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且是高祖之孙,一旦宫车晏驾,若非大王嗣位,更有何人?”
刘安闻言大喜,厚赠田蚡金钱财物,托其从中留意帮助。此事原属秘密,不知如何被灌夫探得,若使他奏闻武帝,田蚡连性命都不能保。灌夫借此挟制田蚡,手段也算狠辣。到了这年夏日,田蚡续娶燕王刘嘉之女为夫人,太后下诏,尽召列侯宗室前往作贺。窦婴当然在内,想起灌夫与田蚡结怨,不如趁着田蚡喜事邀灌夫前往相见,使二人仍旧和好。于是乘车到灌夫家中说明己意。灌夫辞道:“夫常因醉酒得罪丞相,丞相近来又与夫有隙,还是不去为妙。”
窦婴道:“前事已经和解,切勿介意,”遂强邀灌夫同往。灌夫却不过窦婴情面,只得依言前去。话说丞相迎娶夫人,自然热闹异常。这日田蚡全身冠带出来接待宾客,正是意气扬扬十分高兴。窦婴带同灌夫向之道贺。二人心中各怀芥蒂,不过面子上却也假作殷勤。当日宾客到齐,田蚡吩咐排列筵席,邀请众人入席饮酒。到得酒酣,田蚡起身按位次向坐客敬酒。坐客见田蚡亲来敬酒,尽皆避席俯伏甚是恭敬。待到田蚡敬毕,坐客也出席轮流敬酒,不久轮到窦婴身上,只见座客中有一半人避席俯伏;其余一半不过跪在席上而已。原来古人席地而坐,屁股靠着足跟,跪时不过将腰伸直,论起敬意,自然不及避席。灌夫心中甚是不悦。后来轮到灌夫敬酒,依次敬到田蚡。田蚡见灌夫敬酒,便跪在席上说道:“不能满杯。”
灌夫偏要斟了满杯递与田蚡,一面冷笑道:“丞相虽是贵人,也要饮尽此酒。”
田蚡赌气只饮一半,灌夫只得罢手,后来敬到临汝侯灌贤。灌贤方与程不识附耳低言,见了灌夫也不避席。灌夫趁此怒骂灌贤道:“你平日说程不识不值一钱。如今长者敬酒,偏与他交头接耳!”
灌贤本与灌夫一家,被骂自无话说。程不识素性谨慎,也不与人计较,只有田蚡因适才灌夫强他饮酒,心中已觉不快。听灌夫指桑骂槐,遂对灌夫说:“程、李并是东西宫卫尉,今当众辱骂程将军,仲孺独不替李将军留些地步?”
原来李广素为灌夫所敬,田蚡以此激之。灌夫听了正如火上加油,厉声道:“今日便是斩头我也不避,管他程、李将军。”
说罢嗔目大骂。此时座上宾客见灌夫借酒发怒,纷纷离坐暂避。窦婴心中惶急,连忙起身招之使出。田蚡自想今日喜事何等热闹,却被灌夫大杀风景,闹得大家四散而去。我是堂堂丞相,终不成让他白白糟蹋一顿,竟自摇摇摆摆去了?若不翻转面皮将他处治,何以显得我利害。田蚡遂饬从骑将灌夫扣留,勿令回去,左右答应一声把住门口,灌夫不得出去。籍福见势不佳,连向田蚡拜求饶了灌夫,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越发火了,不肯道歉。田蚡见灌夫倔强,乃指挥从骑将人执缚,暂置传舍。但是此事如何处置呢?若说灌夫酒醉谩骂,乃是小小过失,便算辱了丞相,也算不得大罪。田蚡却想得一计,他遣人召到长史说道:“今日有诏召请列侯宗室,灌夫骂坐,直是目无诏书,犯了不敬之罪,应行举劾。”
遂命将灌夫拘囚居室。田蚡一心欲置灌夫于死地,便趁势追究前事,分遣吏役捕拿灌氏宗族,讯明种种恶迹,所犯都是死罪。灌夫此时虽然也要告发田蚡,无奈身已被拘,自己家属宗族不是被拿在狱,便是逃匿一空,连着一班狱吏都是田蚡耳目,更无人代抱不平,只有窦婴挺身而出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能营救得了呢?”
魏其侯说:“侯爵是我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丢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独自活着。”
于是遍托宾客向田蚡说情,田蚡竟一一辞绝。窦婴无法,便自到密室之中写成一书,表白灌夫之冤。接着前往北阙上书。武帝接阅窦婴所上之书,马上把他召进宫去,窦婴见了武帝,备言灌夫醉酒过失,罪不至死。武帝点头,并赏赐窦婴一同进餐,接着说道:“待来日到东朝辩明此事。”
窦婴见说只得退下。次日武帝驾坐长乐宫,召集公卿大臣会议灌夫之狱。窦婴力言灌夫为人甚好,此次酒后小有过失,丞相挟嫌诬以他罪。田蚡极陈灌夫交通豪猾鱼肉乡里,所为横恣种种不道。窦婴口才素拙,竟说田蚡不过,只得转到田蚡身上,说田蚡平日如何骄奢贪恣。田蚡听了也不分辩,只说道:“现在天下幸而安乐无事,田蚡蒙主上亲幸得侍左右,所喜者音乐狗马田宅,所有者倡优巧匠之类,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腹诽心谤对朝廷的不满,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二人辩论良久,武帝遍问朝臣道:“二人所言何人为是?可各陈己见。”
御史大夫韩安国出班奏道:“魏其言灌夫因父战死,亲持画戟驰入吴军,身受数十伤勇冠三军,此乃天下壮士。杯酒争论非有大恶,不能便引他罪诛之,魏其候所言是也。丞相言灌夫交结奸人凌虐小民,家资富厚横行颍川,不可不究,丞相之言也是。应如何办理,望陛下裁察。”
韩安国言毕退下。武帝近来见田蚡骄横,心里也厌恶其人,不过碍着太后,只得假作含糊,说改日再议。田蚡徐徐引退,走出宫门,见韩安国尚在前面,便呼与同载一车,且呼安国表字道:“长孺,你应该与我共治秃翁(窦婴年老发秃),为何首鼠两端?”
。安国沉吟半晌说道:“君何不自谦?魏其既说君短,君当免冠解印向主上致谢说:‘臣幸托主上肺腑,待罪宰相,愧难胜任,魏其所言皆是,臣愿免职。’如此进说,主上必喜君能让,定然慰留,魏其候自觉怀惭。今人毁君短,君亦毁人,好似乡村妇孺互相口角,岂不是自失大体么?”
田蚡听了也觉得自己性急,便对韩安国谢过道:“争辩时急不暇择。长孺幸勿怪我!”
及田蚡还第,回忆廷争情状,未能必胜,只好请太后出来作主,方可推倒窦婴。乃使人进白太后求为援助。王太后早已留心探察,听说朝议多袒护窦婴,已是不悦,及田蚡使人入白,越觉动怒,适值武帝入宫视膳,太后把箸一掷,顾语武帝道:“我尚在世,人便凌践我弟,待我百年后,恐怕要变做鱼肉了!”
武帝即忙上前谢道:“田、窦俱系外戚,故须廷论;否则并非大事,一狱吏便能决断了。”
王太后面色未平,武帝只得劝她进食,说是当重惩窦婴。及出宫以后,郎中令石建复与武帝详言田窦事实,武帝原是明白,但因太后力护田蚡,不得不从权办理。乃再使御史召问窦婴,责他所言非实,拘留都司空署内。窦婴被拘,怎能再营救灌夫,有司希承上旨,竟将灌夫拟定族诛。窦婴听到这消息越加惊惶。却说汉景帝时,窦婴曾接收过他临死时的诏书,那上面写道:“假如遇到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随机应变,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帝。”
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汉武帝说明这件事。窦婴便让侄子上书向皇帝报告接受遗诏的事,希望再次得到汉武帝的召见。奏书呈送汉武帝,可是查对尚书保管的档案,却没有景帝临终的这份遗诏。这道诏书只封藏在窦婴家中,是由窦婴的家臣盖印加封的。于是便弹劾窦婴伪造先帝的诏书,应该判处斩首示众的罪。武帝知尚书有意陷害窦婴,留中不发,但将灌夫处死,家族骈诛,也算对得住太后母舅。待至来春大赦,便将窦婴释放。窦婴闻尚书劾他矫诏,自知越弄越糟,不如假称风疾绝粒自尽。又听说武帝未曾批准,还有一线生路,乃复饮食如常。哪知田蚡煞是利害,只恐窦婴不死,暗中造出谣言,诬称窦婴在狱怨望,出言诽谤。传到武帝耳中,以为是真,不觉大怒,饬令将窦婴斩首。可怜窦婴并无死罪,陨首渭城,就是灌夫触忤田蚡,也没有甚么大罪,偏把他身诛族灭,岂非奇冤。二人既死,田蚡正在十分快意。谁知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才到春日,田蚡便得一病,却是奇怪,但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似乎被人打击。田蚡口中只是号呼服罪,旁人并无所见,问起他来又不肯说。合家惊恐,到处祈神祷告,延医服药,毫无效验。王太后及武帝听说车驾临视,见此情形,料他必定遇鬼,遂遣能视鬼物之巫到来一看。回报说是魏其侯与灌夫守住田蚡身边,共同笞击欲索其命。武帝听了心中明白,王太后也自追悔,已是无及。不过数日田蚡竟号呼而死,其子田恬继承了爵位。元朔三年(前126年),田恬因穿短衣进入宫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废除。元狩元年(前122年),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被发觉了,汉武帝追查此事,知道刘安送给田蚡许多金银财物。汉武帝说:“假使武安侯还活着的话,该灭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