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野外,姹紫嫣红,生机勃勃。雷雨没走官道,信马由缰走在山路上,不像出门办事,更像春日踏青。如果可以,他想一直沉醉在这无边的春光里。但他知道不可以,所以,天色渐晚时,他还是加快了些速度。路上行人不多,雷雨每次遇到,都会轻轻勒一下缰绳,然而这次却发生了意外。是个背着竹背篓的村女,雷雨的马经过时,她不知怎么受到了惊吓,摔倒在地上,背篓中的东西洒落一地。雷雨急忙下马:“姑娘,你怎么样?”
村女趴在地上,先仰头看了看雷雨,再用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擦了擦自己破皮的手掌,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又摇了摇手。原来这村女又聋又哑,没听见马蹄声才会受到惊吓。雷雨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回背篓,大多都是些女孩子打扮用的小物件,想来是在镇上采买回来。这村女相貌平平,皮肤黝黑,见雷雨收拾着她的东西,微微低下了头。雷雨蹲到村女面前,比划道:“你身体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村女动了一下腿,立马痛苦地捂着脚踝摇头。雷雨起身看了看,把背篓背到背上,屈身伸出一只手臂:“我送你回家吧。”
村女犹豫了一阵,伸手搭在雷雨手臂上,慢慢站起身,又在雷雨的搀扶下走到马旁,抓着马鞍,好几次才艰难地爬上马背。雷雨牵着马,在村女的指引下,沿着山路一直往前走,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透,前方山岭上出现两盏灯笼的光亮。再走近一些,又看到灯笼旁的牌匾。雷雨本以为送村女回家后,他可能要在野外露宿了,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岭,竟然还有家客栈。客栈门前的灯笼下,有个老头正焦急的来回踱步,远远看见雷雨便迎了过来,看清马背上的人后粗着嗓门骂道:“阿香呀,你个死丫头,去镇上买个东西这么久,天黑了也不回家,这是怎么了?”
原来村女的家就是这客栈,雷雨忙道:“老人家见谅,姑娘回来的路上被我的马所惊,摔到了腿。”
老头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骂骂咧咧扶阿香下马。阿香咧嘴笑着,从背篓里拿出一只毛笔递到老头手里,老头也就不说什么了,乐呵呵道:“好了好了,以后千万要当心。”
进门后老头查看了女儿的伤势,又找来药酒药膏纱布等物,仔细替女儿涂药包扎。这家客栈很小,堂中只摆得下四张桌子,此时一个客人也没有,雷雨将背篓放在桌上,问道:“掌柜的,还有客房吗?”
老头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收拾。”
雷雨拿出一块碎银,道:“不急,慢慢来。”
老头推拒道:“还未多谢公子送小女回家,怎能再收客人的钱。”
雷雨不由分说,将碎银放在老头手中:“姑娘受伤本就是我的责任,掌柜就收下吧。”
老头便没再说什么,收了钱后将雷雨引到一间客房:“公子先歇着,饭菜一会就好。”
雷雨拱手道:“有劳。”
待老头走后,雷雨打水洗了脸,从行囊中拿了本书坐在窗边翻看。没过多久,山道上远远传来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听这蹄声,马群至少有十匹以上。蹄声渐近,最后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嘶鸣声此起彼伏,一行人下了马,说着话走进店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有人吗?”
“有的有的。”
掌柜闻声迎出来:“各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哟,您这么多位,本店怕是住不下。”
“不住。”
那个声音道:“我们就歇歇脚,给我们兄弟弄点吃喝。”
“好嘞。”
掌柜又道:“就是得麻烦各位客官稍等,本店店小,平日里生意也不好,就我一个人打理。”
“你,你,还有你。”
那个声音又道:“你们几个跟掌柜一起去,早吃完好早赶路。”
几个人应了,然后跟着掌柜去了厨房。剩下的人各自找地方坐下,倒些茶水喝了,接着聊起天来,堂中顿时变得十分嘈杂。那些人嗓门都很大,吵得雷雨无法专心看书,他起身去关门,却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自己的名字。雷雨合上书页,慢悠悠走了出去。堂中三张桌子都已坐了人,雷雨扫了一眼,有十多个,而且看样子都是跑江湖的,各自携带着兵刃。雷雨走到空余那张面前坐下,将书放在桌上,倒了一杯冷茶端在手中。有人看见他,也没有在意,接着对同伴道:“可不是便宜了他,攀上了一门好亲事,早知道我也去参加赛马,说不定也有机会。”
有人挖苦道:“人家知道你是谁吗?给你发帖子了吗?”
“说得也是。”
那人叹道:“书家要选婿,自然只会给有名气地位的人发帖子。”
又有另一桌的人凑过来道:“可我听说书家小姐与少盟主青梅竹马,迟早是要做少盟主夫人的。”
有人问:“你听谁说的?”
“不记得了。”
那人道:“反正是听过。”
另外一人思索道:“兴许是雷雨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想这么多干什么。”
他旁边那人拍着他的肩膀:“书小姐嫁给谁都跟我们没关系。”
众人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三两成群,各自说起一些江湖轶事,有的人甚至将话题说到了青楼女子的身上。雷雨盯着杯中的茶水,周围的声音,他好像什么都听见了,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听进去。客栈外又传来马蹄声,这次只进来一个人,同样是江湖中人,也同样只是打尖,他进来后四处看了一圈,看见雷雨时面上一喜,径直走过来见礼,客气问道:“雷少侠,可否容在下拼桌?”
雷雨心中微凝,面上不显露分毫:“请。”
那人坐下后问道:“雷少侠今日才到此处,想来是在书府多住了几日,才会耽搁行程。”
雷雨没说话,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他现在可以确定,那个人要么和他长相非常相似,要么就是易容改扮成了他的模样。那人见他不是很想搭话,也就不再说话。反而是旁桌的一人看着他,问道:“朋友,照你的意思,这位便是书家赛马大会上夺魁的雷少侠?”
“正是。”
那人回道:“在下虽未受邀,但恰在江城办事,在场边见识了雷少侠的英姿。”
那人听完后站了起来,朝雷雨拱手道:“雷少侠,在下长河帮帮主,姓金,这些都是我帮兄弟,方才有眼不识泰山,说了些不好听的,还请雷少侠海涵。”
又有一人站起来,声音洪亮道:“是啊,兄弟们乱说的,雷少侠和书小姐乃是一对璧人,十分登对。”
雷雨起身道:“无妨。”
金帮主道:“好,雷少侠好气量,兄弟们,给雷少侠敬酒。”
众人也不管上没上菜,自己去柜上抱了酒坛来打开,拿碗倒满后递到雷雨面前。这些都是跑惯江湖之人,豪爽至极,都端了酒碗来要敬酒,把雷雨同桌那人挤到了一旁。雷雨不会喝酒,抬了茶杯道:“多谢各位盛情,雷某心领了,但在下不会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
雷雨正要举杯,金帮主伸手拦住了他的胳膊:“雷少侠,从前不会喝酒没关系,可如今你是盟主徒婿,往后要喝酒的场合多的是,再以茶代酒只怕是不合适。”
说罢又低头看着酒碗:“给兄弟个面子,就只喝这一碗,权当交个朋友,常言道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吗?”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雷雨只好抬起了酒碗。金帮主端起一碗酒道:“敬雷少侠。”
他身后的帮众也端着酒碗齐声喊道:“敬雷少侠。”
这声势吓了端着托盘进来上菜的掌柜一跳。雷雨说了句敬各位,然后率先喝下,烈酒入喉,无比辛辣,好容易喝完放下碗,雷雨忙倒了好几杯茶水喝下。金帮主吩咐大家回座,又拍了拍雷雨的肩,邀请拼桌那人一起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掌柜给各桌上了几个菜:“各位客官吃好喝好,菜马上就齐。”
雷雨以手扶额,已经有些看不清桌上的是什么菜。金帮主笑道:“看来雷少侠的酒量还得多练练。”
雷雨摆了摆手,好一阵才缓过来,菜已经上齐,金帮主拿了双筷子递给他。雷雨接过筷子却不动手,他现在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金帮主又给他倒了杯新上的热茶:“雷少侠,我听说无痕剑是柄上好的宝剑,不知雷少侠能不能拿出来给大伙见识见识。”
立即有帮众附和,拼桌那人也道:“是啊雷少侠,赛马当天离得太远,我都没能看清宝剑长什么模样,若雷少侠能拿出来让我等开开眼,是再好不过了。”
“恐怕,恐怕要让。”
雷雨垂头揉着太阳穴道:“要让各位失望了,无痕剑,并,并不在我身上。”
金帮主面色一沉:“雷少侠,这是瞧不起我们长河帮的兄弟?”
“怎么会?”
雷雨摇手道:“无痕剑,当真,不在我身上。”
“当日我亲眼见到书夫人将剑交到少侠手中,雷少侠尚未回到奔雷山庄。”
拼桌那人疑惑道:“怎地剑就不在身上了?”
“说来,惭愧。”
雷雨伏在桌上,举着一只手道:“无痕剑,被人骗走了。”
金帮主问:“被谁骗走的?”
雷雨不答话,举着的手慢慢放下,放在桌上不动了。金帮主伸手晃了晃他的肩膀:“雷少侠?”
一点动静也没有,金帮主道:“去他房里搜。”
立即有人应声,去雷雨房里将他的东西搜出来堆在桌上,一把寻常钢刀,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两本书。确实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金帮主道:“先绑起来。”
离他最近的两人,一人拿出绳索,另一人去捉雷雨手腕。谁知手还没碰到,雷雨忽地手腕一转,反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另一只手迅速抽出自己的刀。这一掌并未用力,那人被打得退后几步,金帮主伸手便拦了下来。“没想到雷少侠竟有这般演技。”
金帮主拍手道:“连我都给骗过去了。”
“金帮主。”
雷雨握紧刀柄:“我没演,也没骗你,我不过是想弄清楚你想干什么。”
金帮主道:“这么说,你早就认出我了?”
“不,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认识的人很少。”
雷雨道:“只是,恰巧长河帮帮主就是其中之一。”
“大意了。”
金帮主笑道:“是我大意了,不过没关系,只要雷少侠交出无痕剑,兄弟们便不再为难你。”
“我说过了。”
雷雨道:“无痕剑被人骗走了。”
“我也问过了。”
金帮主不耐烦道:“是谁骗走的?”
雷雨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正在找他。”
“鬼才相信你说的鬼话。”
金帮主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吃罚酒?”
雷雨无奈道:“不妨试试。”
“那就试试。”
金帮主拍拍手:“老四。”
老四嗷了一嗓子,取下别在腰带上的软鞭站到雷雨面前,随即有六个人应声而出,将雷雨团团围住。掌柜闻声跑了出来,见了这阵仗吓得缩在一旁,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拼桌那人眼见要动手,忙站了起来:“这位金帮主,雷少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无痕剑并不在他身上,你又何必再为难他呢?”
金帮主瞥了他一眼:“与自己无关的事,最好不要多嘴,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那人道:“我不过说句公道话……”“公道?”
金帮主嗤笑道:“这世间弱肉强食,何来公道?再说,你是谁,凭什么你说的话就是公道话?”
那人涨红了脸,一下说不出话来。雷雨朝他摆了摆手,将执刀的手负到身后,对金帮主道:“这里地方太小,不如,我们到外面去。”
金帮主点点头,给老四递了个眼神,老四挥手指挥前面的人退后面的人进,七人严阵以待围着雷雨出了客栈,其余人鱼贯而出站在一旁观战。雷雨站在正中,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刀柄。老四使用软鞭,其他六个人使用的兵刃也各不相同,有长兵也有短兵。不知谁招呼了一声,长兵从不同方向削砍刺扎同时袭来,待雷雨挥刀格挡,又同时收回,短兵横空伸出,长兵伺机而动,一长一短一虚一实互相配合,虚招无一不狠,实招无一不是杀招。七人如一体,战圈严丝合缝。外围观战的人吵吵嚷嚷,不时指点评论一番。这几个人在江湖中也算得上好手,但又怎比得上奔雷山庄门人,虽然七人联手又配合默契,战斗力可谓倍增,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奔雷山庄的刀阵。而雷雨平日练刀时面对的,都是奔雷山庄最强的人组成的刀阵。这些人原本以为不出几个回合便可将雷雨擒下,谁知过了许久,雷雨看起来依旧轻松自如。雷雨发现这些人似乎真的要置他与死地,却又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他硬拼,于是钢刀斜挥,速度比先前快了不止一倍,不管来招是虚是实,皆不挡不避,刀刀指向敌人要害。果然没人愿意以命换命,纷纷回守,但已失了先机。雷雨绞脱钩在刀身上的双钩,挥刀砍向来不及收回软鞭的老四,准备结束这场战斗,金帮主突然扬声道:“雷少侠,请住手。”
雷雨一个旋身,抓住老四的肩膀,将刀横在他颈上,这才去看金帮主。“放开老四。”
金帮主摊开手掌:“不然这人就活不成了。”
他手掌所指,是被控制住的客栈掌柜。掌柜吓得瑟瑟发抖,雷雨看了一眼,一句话没说,直接撤刀后退。金帮主眼睛转了几下,笑道:“雷少侠果然宅心仁厚,只是,你不该轻信他人。”
雷雨抬眼看着他:“怎么?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二十八星宿,竟也会出尔反尔。”
金帮主拍手道:“不错,这么快就认出我们了。”
雷雨道:“我随口一猜。”
金帮主没接话,下令放开掌柜,道:“出尔反尔不至于,我只是还不死心,想和雷少侠做个交易。”
雷雨问:“什么交易?”
“一条人命,换无痕剑。”
金帮主道:“既然宅心仁厚,想必也怜香惜玉。”
一个人用匕首挟持着掌柜的女儿阿香走了出来,掌柜见状急得扑过去,被那人一脚踹得摔倒在地。阿香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动弹,只好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雷雨。“一柄剑而已,哪比得上一条人命。”
金帮主道:“雷少侠,你说是不是?”
“是。”
雷雨道:“一柄剑而已,有的话我早就拿出来了。”
“这么说,雷少侠是准备看着这姑娘香消玉殒了。”
说着就要让人动手。“慢着。”
说话的不是雷雨,是站在人群后的一个人,他接着道:“老二越来越不像话了,二十八星宿什么时候为难过妇孺。”
雷雨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听清这句话,也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没伸手捂住耳朵,这个声音基本上算是气音,偶尔破出几道撕裂般的声音,听得人一身鸡皮疙瘩。雷雨忍住了,可有人没忍住,金帮主伸出一只手捂住耳朵:“大哥,你不是说了不插手这事。”
那人咳了两声,继续用气音道:“那也看不得你胡闹,把人放了。”
金帮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下令放人,阿香立即拉着掌柜的手躲回屋子里。“雷少侠说他没有残阳剑。”
老大朝着院外道:“玉姑娘,你怎么看?”
雷雨看向门外,什么动静也没有,正当他认为外面根本没人时,一个声音传了进来:“雷少侠,不是你说,既然互不相让,就只能各凭本事吗?这才几天时间,怎么就翻脸不认账了呢?”
这个声音很好听,语调微微上扬,像是带着钩子,挠得人心头发痒。而这样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所以雷雨确定自己从未听过。随着话音,一个女子出现在门口,长发挽了流云髻,发簪上的流苏随着她的走动亦步亦摇,而剪裁合体的衣裙恰好勾勒出她曼妙玲珑的身线。她迈步走了进来:“钱老大你就别开口了,有什么话让金祝海说。”
钱老大正要开口,又生生憋住,只点了点头。金祝海道:“玉姑娘,我已经尽力了,明明抓了个人质,大哥又不许。”
“你大哥说得没错,不能为难妇孺。”
她随手取下发上的簪子,递给金祝海:“去把这个给她。”
金祝海看她一眼,见她态度很坚决,只好接过来去了。雷雨道:“姑娘是,九尾狐?”
九尾狐这才转过来看着雷雨,冷笑道:“雷少侠的忘性,还真不是一般地大。”
雷雨笑了笑,道:“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九尾狐盯着雷雨看了半晌,忽摇头道:“你不是雷雨。”
雷雨又道:“姑娘说不是,便不是。”
沉默了好一阵,九尾狐转身便往院外走,金祝海匆匆朝雷雨抱了抱拳,招呼众人牵马跟上。马蹄声很快便去远了,雷雨站在院中,身后有一人道:“雷少侠,你,你当真不是?”
雷雨没说话,侧过头面对着他。那人又仔细地看他一阵,道:“乍一看确实很像,但若仔细看,还是不一样。”
雷雨道:“我会找到他的。”
“望你如愿。”
那人道:“在下还要赶路,告辞了。”
“多谢。”
雷雨抱拳道:“谢阁下,方才仗义执言。”
“不必客气,同是江湖同道,该出言时出言,该出手时,也自当出手。”
那人牵了马,走到院门处又回头道:“雷少侠不妨去问问马王爷,我见他们二人像是熟识。”
雷雨颔首,目送那人离开后,转身回到客栈,掌柜父女躲在角落,阿香手中握着一支明晃晃的金钗。雷雨什么也没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留下一锭纹银,也牵了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