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万州临海，空气中依旧飘荡着冷意，人们呼吸间要格外小心，免得扑棱的寒冷在胸腔中乱窜。陆玉姜拢了拢身上的兔毛大氅，迈步回了自己的屋子，屋外太冷，她实在耐不住。她的房间在二楼，与家中其他姊妹不同，高处不胜寒，因此这时候屋内也较他人更寒冷，需要常备炭火。但是炭火易生尘烟，陆玉姜怕塞住鼻子难受，总是忍不住悄悄打开隔窗通气。“小姐，要小心一点的，您年初才大病一场，不能又受凉了。”
屋内隔间的婢女耳聪目明，听见这开窗的声音，便连忙小声提醒。“咳咳，对了阿紫啊，到了去取衣物的时候，今天就你去帮我把衣服取回来吧。”
陆玉姜自觉站得离窗远些，然后转移话题。她的贴身婢女阿紫正在为她整理床铺，听见问话，侧了侧脸颊紧绷，“额…小姐，真的是我去吗？要不…”“没错没错，就是你，别推辞了。阿紫，有时候你也要锻炼得胆大一点。”
陆玉姜坐回桌旁的杌凳上，自己倒了杯热茶，她刚刚从母亲屋里请安回来，身体还是透着寒气的。“我记得母亲的衣裳也在那里制作，你一同拿回来吧。”
陆玉姜抿了口茶。阿紫整理完撩开珠帘走出来，委屈着脸点头应允，同时还将盆里燃着的炭火拌了拌，让它接触空气燃烧更快些。“阿紫，快去吧，路上小心。”
陆玉姜那双清凌凌的招子含笑和阿紫送别，“快些回来，我还能给你讲讲昨天话本的结局。那书生公主啊…”“欸？小姐，等等，现在不要说。”
阿紫整个人都是细声细气的模样，因此拒绝也是柔弱的，阻止不了陆玉姜开口，她自个便要跑远了，还是玉姜叫住她。“不要着急，桌上的包袱拿一下，里面是新款，让掌柜的记得做。”
说罢，玉姜便转头进了没间，把自己埋首与温暖的床褥中，将刚刚整理好的地方又弄乱了，“还是床上舒服。”
而阿紫匆匆回头抱着包袱就走，甚至催着车夫动作快些，想快去快回。名满京城阜都的制衣坊，除了宫廷御衣庭便是西市挽衣楼了。西市一处典雅花楼名作挽衣楼，一共两层，为作美观装饰了不少薄纱，此时都被寒冷的西风吹乱，因此一大清早这楼的掌柜就带伙计忙上忙下，以免影响了今天的生意。“多拿几个带子束好，整理一下。等等，你这里弄美观一点。”
乔掌柜细细吩咐伙计，将楼中一个个不协调的地方整理好。挽衣楼，一座三层飞檐画楼，朱红色的栏杆束着丝滑飞舞的蚕丝，如淙淙流水般随风流淌。有个伙计巡视着三楼时，发现些砖瓦的碎片洒在栏杆处，便赶忙拿了方巾包了领进来。乔掌柜接过方巾仔细查看内里的碎瓦片，瓦片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华。他一脸的心疼，要是早知道这天气多变，忽的一下狂风大作，就不会下重金用琉璃瓦装饰。虽然如今制瓷与玻璃技术成熟，但是这一片瓦也不便宜，够乔掌柜心疼好一阵。他收好这些碎片，说不定楼里的师傅还能补救一二，做个饰品回回本。掌柜带着伙计忙上忙下到巳时，终于开业了。恰逢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就缓步向这挽衣楼走来，手肘处还挎着小小的包袱。女子样貌清秀，两条柳叶眉永远带着淡淡的忧愁，似乎永远在担心着什么。一身不打眼的浅绿色衣裳衬得白皙的脸颊宛若初荷。这是陆府小姐的贴身侍女阿紫，如今听从吩咐来挽衣楼走动一趟。虽然陆府添置衣裳频率比不上每日或每月都来挑选新款式的高门贵妇与贵女，但是乔掌柜还记得陆家马车的样式，而那女子又是从马车上下来，衣着朴素，想来是取衣的侍女。大多数府中自备绣娘，但是挽衣楼背靠大山，在这京城又是独一份的显赫，款式紧跟宫中潮流，因此名门贵女们都爱来这定制衣物。乔掌柜不紧不慢作揖，将阿紫迎了进来，然后又吩咐起楼里的男伙计，“你们收拾完就回去，莫要在前面冲撞了女客。”
伙计们纷纷应是。说罢，乔掌柜便领着阿紫就走向二楼。“请看，这便是陆小姐新季的衣裳，你看看错不错。”
乔掌柜身材瘦削，在内间显得格外高大，但是性子温和宽容，连带面色都是和气的。乔掌柜打开盛装衣物的盒子，示意对方检查。阿紫戴上干净的布巾，将叠好的衣裳举起来看了看，不论材质和制式都是符合要求，她确认后便收下盒子。同时，阿紫将手里的包袱打开递过去。乔掌柜用房间的水盆净了净手，后又擦干，这才接过包了几层的包袱。这些举动无一不表明他接待客人的认真。而包袱里里面是陆府下一季度所采用的样式和花纹，对于这类定制衣物的客人，乔掌柜都是亲自接待，并记录下来。“陆夫人和小姐们的吗，我明白了。”
三份图纸静静铺展在包袱中，风格也迥然不同，陆夫人偏爱重彩披身，尤喜精神气地装扮。而陆大小姐，正值年华，却爱浅浅、清爽冷冽的颜色。至于陆家的二小姐，用的是明亮鲜活的鹅黄色，乔掌柜一看，便觉得少女气息扑面而来。陆玉姜尤爱粉白相间的芙蓉色，就如同她爱观芙蓉初绽。曾有诗言：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以花着裳，内心便馥郁芳柔。玉姜虽然知道自己内心说不上高尚，但是在外总是要装饰一二。乔掌柜也不露难色，对自己楼里的手艺很自信，淡定收起图纸，便要去吩咐楼里的绣娘来活了。阿紫完成任务，拿着衣盒便告退，乔掌柜没去送，转身从另一边下楼，拐进了后方的院子中。两人说话的这功夫，前门就来了客人，一身素雅精致打扮的妇人扶着丫鬟走进来。夫人一步三缓，娉娉袅袅地模样，甚是年轻，宛若三月初光的花好颜色。这位夫人今日正好也是浅绿色搭配米色的裙子，令阿紫多看了几眼。那夫人她眼熟，是京兆尹夫人，算自家夫人的手帕交。挽衣楼的小丫头便立即笑脸迎上去，未见其人但闻其声，小丫头清脆的声音悦耳动听。京兆尹夫人被客气地接到二楼。楼里多是女子光顾，于是迎客的伙计多换成丫鬟。一方面是她们更懂得女子爱看什么，另一方面也是避免外男冲撞了高门妇人。阿紫对刚刚迎上去的那个丫鬟也有印象，她和小姐夫人第一次来时也是这个小姑娘接待了她们。但是这次是她一个人过来，因此也不太敢和他人多接触。那丫鬟名作阿清，性格格外开朗，小嘴像是抹了蜜一样，配合甜甜的酒窝哄人方面格外有心得。遥记前不久小姐及笄之礼过后，阿紫刚被提拔至小姐身边，便随侍一同前往这挽衣楼。“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挽衣楼，果然气派。”
陆玉姜水润的眼眸不住地在三层画楼上流连。“阿紫，快快跟上。”
陆玉姜将陪同照顾的庶兄抛在脑后，提着裙摆就踏入了挽衣楼的门槛。阿紫本来就胆子小，见小姐离自己远了些，差点喘不上气。“小、小姐…我就来。”
阿紫也不敢让小姐等她，便努力迈着小碎步跟上去。“毛毛躁躁。”
白怡摇头，一脸不赞同，但是在外并没有说什么，慢悠悠地走过去。等她们到时，自来熟的陆玉姜已经在各个挂上样板衣裳的区域兜了一圈，并和过来介绍的丫鬟阿清聊的火热。“这织罗裙摆，您转一转，整个京城都是你绽放的身影～”阿清那边的谈话声突然高了一丝，阿紫回过神忍不住放缓脚步听了听。阿紫撇了撇嘴。她一直想学习阿清的开朗，但是这家伙，话术还和之前一样嘛，还是换个人学习吧。刚刚那句话不就是原模原样和小姐说的吗？只不过改了一下衣裳的说辞。不过这种自如和他人对话的能力已经让阿紫很羡慕了。阿紫慢慢抬腿，务必将步伐放到最慢，还想听听阿清会说什么。身为丫鬟，便是有灵敏的耳朵打探京中流行的消息。更何况自家小姐，特别喜欢将这些信息抽丝剥茧，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夫人这次来得可巧了，楼里刚进了一批新衣，雅致秀美，奴婢都想不到除了夫人还有谁更适合。”
阿清露出甜丝丝的笑容，一点都不显谄媚地恭维着这位京兆尹夫人。对方却不搭话，拿着递过来的衣裳现在一人高的琉璃镜前比较，她微微皱着眉头，似乎不太满意。面前的琉璃镜嵌入铜制的纹饰中，花鸟相互映衬，栩栩如生。镜中的妇人蛾眉皓齿，面容红润气色极好，颇有一番靡靡艳丽的风情。但是手中纯色光鲜的衣裳却与她颇不适配。张氏随手将那件浅蓝色的衣裳还回阿清怀里，她家丫鬟不满地开口，“怎么都是些旧款式，新季度的衣裳呢？”
这丫鬟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身材颇为高挑，扶着夫人的手一直稳稳当当，本朝女子出门都习惯带上会拳脚功夫的丫鬟，想来也是这夫人只带她的原因。女子出行无需帷帽，无严格限制，这本朝长公主有关。长公主与圣上一母同胞，均为太后所出，因此陛下格外敬重这位亲姊。长公主的公主府富丽堂皇，一切皆按宫中规制，可见宠爱非常。圣上还特许长公主自由出入宫廷的权力。长公主不仅权力大，排场也喜欢大的，经常与妇人女子一同出行游玩，久而久之，人们都不在意此事了。这丫鬟话中不客气但也不是来砸场子的。京中贵妇们喜爱交际，便是日日上新都抵不过她们开宴会的频率。恰逢最近又是当朝宠臣江凤石大人母亲的六十大寿，不少贵妇又要出门定制一家子的衣裳了。阿清被这么抢白也没生气，还是笑眯眯地，“哎哟，我们哪敢用旧款式来伺候您。”
随后她又做出难色，还是小丫鬟追问才开口，“咱们挽衣楼的名声打出去了，新款式可不被预定了。贵人们都要穿新衣裳，又不能相同，掌柜的也愁啊！”
不过阿清很快有绽开笑容，“若是夫人有自己的款式，咱们掌柜的立刻给您安排上！”
京兆尹夫人也不为难了，女子衣裳不能相似，男子的倒还可以，她这次出门主要也是挑几件款式差不多的衣服给相公儿子。反正以相公那圆润的身材，穿什么都一样，儿子长大后身材也越来越像，根本纠不回来，放弃了。而她自己和女儿的，就用家里绣娘新赶出来的款式吧。本想留着那几件在长公主每年都会举行的文会上穿，顺便为女儿好好相看的。不说别的，这挽衣楼虽然主打女子服饰，但是每每男子成衣卖的最好。挽衣楼不仅售卖衣物，为了照顾身娇体弱的夫人们，后院还有流水凉亭供休憩。京兆尹夫人进了后院休憩，等待选中的衣物被包裹好。阿紫见没声了，阿清又去茶间润喉，她便悄悄加快脚步，从大厅往门外走，谁知刚刚好撞上了下一名女客。若是不加快脚步，阿紫还能调整一下姿势，避过对方。对方下盘稳扎，反倒是她后退一步，显然是练武的贴身丫鬟。虽只是撞了丫鬟，但阿紫还是唰的一下白了脸。她紧张地抱紧衣盒，怯怯地抬眼望去。白金相称的服饰，华丽张扬的裙摆，对方面容隐至面纱中，看不清神情，但是头上梳着妇人发髻，手里牵了个福娃似的小女童。除了刚刚挡住阿紫的丫鬟，她身边还有几名家丁护卫，显然身份尊贵，不是阿紫一个小丫鬟能平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