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之时。
皇城,后宫,内坊。
大梁承袭前魏旧制,宫中生活着人数众多的内监和宫女,全部由内侍省管辖。内侍省分为内侍监和司宫局,主官为少监,多年来一直虚设。再往下便是都知,现有两名实权都知为刘保和侯玉,皆是开平帝身边的老人。
内侍监规模庞大,下设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内坊六局,其中内坊负责惩错行狱。若是宫女和内监有犯事者,一般都由内坊处置。
近日来宫中不安宁,很多宫人被銮仪卫查出问题,继而带去昭狱审问,内坊反倒冷清下来。唯独从昨夜开始,内坊一座偏僻小院里便不时传出哀嚎声,断断续续颇为惨烈。
“哗——”
一盆冷水泼在刑架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脸上,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身血痕,白色的中衣早已脏污不堪。
先前被鞭刑打得昏死过去,中年男子已然气若游丝,此刻陡然被冷水一激,不禁痛苦地呻吟起来。
周遭站着数名膀大腰圆面容凶狠的年轻内监,不远处一张榆木桌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宫人,身着大红官袍,手里捧着一杯香茗,优哉游哉地浅尝辄止。
其人容貌英俊,只是眼中透着几分阴鸷之色。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转头望着刑架上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刘都知,咱家与孩子们陪你耗了整整一夜,没成想你竟然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爷们,再这么下去您可别怪咱家不念旧情。内坊里伺候人的路数,想必你也清楚得很,真要一样样试下来,恐怕你身上没有几片好肉。”
旁边那些年轻内监都是他的心腹,闻言不禁纷纷狞笑出声。
经受了各种酷刑的中年男子便是内侍省都知刘保,他勉力抬起头望着对面趾高气扬的侯玉,艰难地道:“侯玉,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侯玉一边检查着自己的指甲,一边冷声道:“陛下让我问你,是谁指使你将陈皇后意图自尽的消息禀报圣上?”
刘保微微摇头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没人指使。当时皇后娘娘表明心意,我们身为奴婢岂敢隐瞒不报?侯玉,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独掌内侍省大权,如今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无论怎样都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你休想屈打成招!”
侯玉勾起嘴角,不屑地道:“咱家再问你一次,究竟是何人指使?即便你不肯说,仅凭你住处搜出来的那些金银珠宝,也能定你一个勾结外朝的死罪!”
刘保怒道:“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何时勾结过外朝大臣?”
侯玉起身走到他面前,从一名心腹手中接过沾水的皮鞭,猛然用力抽在刘保的身上,颇为兴奋地听着他的嚎叫声。
他接连抽了十余鞭才停下,然后伸手扯住对方花白凌乱的头发,俯身道:“没有?你以为自己做得人不知鬼不觉?那些金银珠宝可不是宫里的东西,只要咱家好好审一审你那些干儿子们,不怕问不出来。告诉你,现在问你是给你一个痛快去死的机会,真要让咱家自己去查,到时候你想死都死不了!”
刘保气喘吁吁满脸老泪,缓缓道:“我没有受人指使,至于我那些财货,恐怕告诉你是谁送的,你也不敢去查!”
侯玉斥道:“死到临头还嘴硬!说,究竟是谁?”
刘保抬头怨恨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中山侯裴越!”
侯玉听到这个名字后下意识地松开手,紧接着又觉得这样太过软弱,正要放几句狠话,忽有一名心腹快步跑进来说道:“都知,陛下召你去兴庆殿。”
侯玉便一口浓痰啐在刘保脸上,然后低声问道:“陛下因何事传召?”
那人躬身答道:“中山侯已经入宫,陛下要见他。”
侯玉微微一怔,旋即问道:“裴……中山侯回来了?”
那人略显激动地道:“是,他还带着逆贼王平章的首级,据说外朝的那些大人们都在承天殿前的广场上迎接呢!如今宫里都传开了,大家都说中山侯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
“啪!”
侯玉一记耳光抽在那人脸上,然后转头气急败坏地对几名心腹说道:“看着这个老家伙,别让他死了!”
“是!”
……
承天殿外,温暖而又柔和的阳光洒在广场上,染成一片片斑驳碎金。
裴越拎着一个木盒孤身走入皇城,等他来到承天殿附近时,身边相伴而行的人已经从小黄门变成了六部尚书。
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襄城侯萧瑾与大伤未愈的禁军主帅李訾站成一排,眼中满是赞许神色。
莫蒿礼缓步上前,将裴越上下打量了一番,欣慰地说道:“中山侯连日奔波征战,解救危局艰险,足谓大梁之忠臣良将。”
裴越微微垂首道:“老大人谬赞,晚辈不敢当。”
旁边洛庭亦赞许地道:“中山侯莫要谦虚,虽然我等被困在城中,却也知道你这段时间的辛勤与功劳。此番能够平定京营叛乱,你在其中居功甚伟,堪为满朝文武之表率。”
附近的重臣们纷纷颔首致意。
裴越看向洛庭,从他温和的目光中看出提醒和担忧,不由得心中一暖。
他暂时按下心中的杂念,对莫蒿礼问道:“敢问老大人,陛下伤势如何?”
这句话一出口便让周遭热切的氛围顷刻间冷了下来。
莫蒿礼面上浮现一抹真切的哀容,叹息道:“陛下在兴庆殿等你,快些去吧,不要耽搁了。”
“是。”
裴越轻声应下,然后提着那个木盒在一众廷卫的护卫中走向后宫。
在他身后,满朝重臣齐齐肃立而望,有人眼热艳羡,有人满腹心事,亦有人面露期盼之色,似乎在期待一些事情的发生。
裴越来过后宫很多次,甚至还在这里享受过皇帝贵妃联袂操持的家宴。
以往他走在这些延绵华丽的殿宇之间,或有几分身处高位的自省,或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得意,亦或是深藏心底的几分憧憬,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沉重又艰难。
他此行要去见的是一位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君王。
一位简拔他于微末之地且十分信任他的君王。
一位心志坚韧从来不会被外物蛊惑的君王。
以及……
一位将要撒手人寰的君王。
他知道自己与开平帝的这场见面,不仅会将以前的很多事情做一个了结,也将决定很多人以后的命运。
来到兴庆殿外,裴越稍稍停步,望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走入皇帝的寝殿,他没有立刻去看龙床上养伤的皇帝,目光也未望向旁边的吴贵妃和太子刘贤,只将那木盒放在地上,平静地望着身前的地面,准备行礼参拜。
然而他只是拂开衣袖下摆,耳边便传来开平帝淡然的声音。
“平身。”
裴越抬起头,望着看向自己的开平帝,随即便看见他压根没有想到会出现的眼神。
没有以前那种将要打压的凌厉,没有掏心置腹的作态,没有高深莫测的晦涩。
满眼亲切之意,亦带着几分感伤。
浑不似一位君王应该有的仪容,反倒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望着自己久未相见的游子。
开平帝与裴越就这般对望着,良久之后他才点点头,略显艰难地说出几个字。
“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