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寂寥。
然而人间并不安宁。
城内的叛军大体已经肃清,但仍有小股兵勇流窜于各坊之内,需要朝廷派兵进行地毯式的搜查,故而京都今夜依旧戒严,任何人无故不得出现在室外。
因为萧瑾留在宫中护卫天子的缘故,城中的守备师和京军老卒由谷梁统率。虽然谷梁对于这些将士不算特别熟悉,但以他在军中的地位和资历,自然不会出现难以驱使的状况。
一直忙到子夜时分,将清查叛军溃兵的军务交待清楚之后,谷梁才在亲卫的扈从下返回广平侯府。
刚刚走进正堂,赵氏便迎上前低声道:“老爷,那位席先生在外书房候着呢。”
谷梁微微颔首,望着明显清减许多的妻子,温声道:“不是同你说过很多次,这回虽然看着凶险,但对于咱们谷家和中山侯府那边都不会有太大的麻烦。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派人去将蓁儿接过来住几天。”
赵氏勉强笑道:“老爷,妾身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不妨事的。蓁儿外表看着柔弱,内心里极其要强,如今越哥儿在外征战,她自然得将家中操持得妥妥当当,倒也不必特地将她喊来。”
她将这几日的担忧深藏心底,推着谷梁的胳膊说道:“老爷快去忙正事罢,那位席先生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
“好。”
老夫老妻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解释,谷梁应下之后转身朝外行去。
片刻过后,他走进书房便瞧见席先生静坐窗前,旁边放着一盏已经凉透的清茶。
谷梁便提起桌上的茶壶帮他换了一杯,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你会将沈默云掳走,虽说他有一身练气功夫,但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席先生握着茶盏,轻声道:“返京之前,我答应过沈淡墨那孩子,会尽力护住她的父亲,但是你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沈默云做事。他如果真想活下来,不需要你我出手,在太庙生乱那一日便可安然离开京都。我与他相识近三十年深知他的性情,如今他一心求死,我亦无可奈何。”
“他是想成全这段君臣之义。”
谷梁轻轻一叹。
席先生显然不愿继续这个令他神伤的话题,转而问道:“越哥儿现在何处?”
谷梁在他对面坐下,神情复杂地道:“在京都西面,最迟明日上午便可传回消息。陛下藏得太深了,竟然早在十多年前就将銮仪卫的大权交到莫蒿礼手中,这次若非沈默云出手,王平章很难伤到陛下分毫。”
席先生沉吟道:“难怪当年我离开朝堂之际,均行公几次三番请我留下来。像我这样的人很难融入进文官阶层,他身为东府执政这般行事未免古怪,如今得知他暗中掌着銮仪卫,倒也能说得过去。”
谷梁饮了一口清茶,郑重地问道:“你如何看待接下来的朝中局势?”
席先生缓缓道:“皇帝信任均行公,但他的年纪很难坚持太久,故而只是过渡之选。至于皇帝先前任命的六位辅政大臣,洛季玉和韩公端性情互补才智卓越,兼之东府那边力求稳定,因此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但是西府这边,他将萧瑾的名字放在你的前面,显然另有打算。”
谷梁自嘲地笑道:“陛下这些年已然将我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只要再调整边军将帅,我将来能够动用的底牌会越来越少。之所以还让我留在西府,不过是为了安抚越哥儿的心。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莫蒿礼离开朝堂之时,新君便会请我告老归乡,然后由萧瑾接任西府左军机之职。”
席先生沉思片刻,低声道:“北营能否保住?”
谷梁微微皱眉道:“陛下会在去世之前将京营和守备师的许多军职空出来,然后留给新君安抚人心。依照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这次将长弓军和祁年军调来京都绝非无的放矢,南安侯苏武和普定侯陈桓必然会接手京军西营与南营。”
他顿了一顿,目光幽深地道:“北营……按如今的格局来看,京营、守备师和禁军经过这次的大洗牌,绝大多数已经被天家牢牢掌控,至少五年内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五年时间足以新君坐稳那把椅子。原本我以为陛下会让越哥儿继续执掌北营,可是他实在太了解那小子的性格,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北疆召回,又送给他那么大的功劳。”
席先生自然明白谷梁所言何意。
如今事后回看,即便裴越没有返京,在京都守备师、禁军、边军和京营老卒组成的优势兵力面前,王平章的胜算微乎其微。可开平帝显然掐准了裴越的脉搏,知道他暂时没有反意很难拒绝皇帝的传召,让他赶赴京都又拿到很多功劳。
只是对于如今的裴越而言,这些功劳未必就是好事。
席先生沉声道:“他去年在南境的军功并未循例封赏,加上这次纾困解难,皇帝是想封他为国公。”
谷梁颔首道:“没错。”
依照大梁祖制,凡国公之爵不能直接掌兵。当年王平章被开平帝极为倚重,封国公之后也只能进入西府,不可再继续领兵。
席先生并未过多感慨,思忖道:“皇帝不会做得太过,因为他已经逼反了王平章,不可能在元气尚未恢复的时候再逼越哥儿。即便他离开北营,只要营中三卫的主将不变,短时间内不会出现问题。等到新君继位之后,他可以再将北营拿回来。”
谷梁却摇头道:“不可,至少这几年之内,越哥儿不能离开北营。陛下对他应该是信任和忌惮兼而有之,这个时候如果退一步,将来想要进一步会无比困难。”
席先生沉吟良久,缓缓道:“关键在于,皇帝想在何时封赏越哥儿。”
皇帝是想在自己离世前敲定这件事,还是留给新君封赏国公彰显恩典,对于裴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意味着可以操作的空间会很大,也方便二人更加从容地行事。
席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我明日一早会去西城候着,等越哥儿返京之时,会告诉他如何应对。”
谷梁道:“朝中这边我来安排。”
席先生又道:“等明日见过他后,我便会立刻返回南境。”
谷梁心领神会地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不失为两全其美之策。你放心,我在都中会替那小子把好最后一道关。”
席先生起身望着他,沉声道:“珍重。”
谷梁望着这位中年男人眼底那抹伤感,知道他是因为沈默云的缘故难以释怀,轻轻一叹道:“总有再见之时,思道兄万万保重。”
“好。”
席先生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