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这句话直白且露骨,唐攸之却无丝毫讶异之色。
唐攸之在大梁武勋之中属于异类,既非开国公侯后代,也从未靠向过王平章,硬是凭借着扎实的军功一步步成为长弓大营主帅。原本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将会止步于此,然而多年前裴越的一封密信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那场大战结束,唐攸之不仅擢升灵州刺史,成为大梁历史上第一位包揽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还被加封为一等集宁侯。从那时起,他与裴越的紧密关系便是朝堂上公开的秘密,更不消说在他主政灵州后,祥云号趁势进驻,为刺史府掌控当地乡绅提供极大的助力。 裴越若失势倒台,旁人暂且不提,唐攸之定然会成为最先被清算的同党。 因为这层铁一般坚实的关系,谷梁在他面前自然无需拐弯抹角。 唐攸之沉吟道:“谷兄,卫国公究竟作何打算?”这句话直指核心。 谷梁缓缓道:“越哥儿心思很深,哪怕是他身边那些女子也未必明白他的想法。从过往的事例来看,他不屑走上王平章之流的老路,兼之刘贤在某些方面要比先帝更强,所以他想维持这样的君臣关系。”
唐攸之眼中浮现复杂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崇敬。 谷梁定定地望着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唐攸之见状便问道:“谷兄何故发笑?”
谷梁活动了一下右手,温和地道:“从龙之功放在眼前,世袭罔替唾手可得,唐老弟竟然视之如浮云,令我自愧弗如。”
唐攸之释然,旋即感叹道:“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倘若卫国公真能走到那一步,唐家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国公之爵。但是,卫国公不愿这样做,恰恰说明他有一颗赤子之心,与这样的人知交莫逆,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他迎着谷梁的目光,为难地道:“一边是权势,一边是人心,真真难以抉择。”
谷梁不禁爽朗地笑着,颔首道:“确实两难。”
相较于京都那些高居庙堂的大臣,唐攸之对裴越的实力更加了解,也因为这份熟稔而不由自主地生出臣子不该有的想法。旁人只知裴越手握实权,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极高,但说不清楚具体高在何处。 唐攸之却很清楚,裴越无需皇帝旨意便可直接动用的军队不止京军北营,还有灵州三卫、西军定西大营和南军镇南大营。 对于一个臣子而言,这样的力量堪称恐怖。 如果再算上祥云号在灵州、北境三州和南境五州的布局与扩张,裴越在民间的威望日益高涨。这些藏在水面之下的势力对底层社会的渗透力度极大,但凡是祥云号涉足的地方,当地乡绅百姓或许不知皇帝陛下姓甚名谁,却肯定清楚裴越的光辉履历。 简而言之,如果裴越真有反心,他早就具备改天换日的基础。 “唉……” 唐攸之轻声一叹,随后不解地问道:“既然卫国公想要成全一段君臣相谐的佳话,谷兄何必给太后这个机会?”
所谓机会,自然是谷梁以自身为诱饵,不惜中箭受伤给对方造成一个错觉。 谷梁挑眉问道:“在你看来,太后对我和裴越的态度是否相同?”
唐攸之陷入沉思,他虽然不知道谷梁参与了弑君之举,但是从去年都中的混乱和后来的种种事迹分析,大概也能猜到吴太后的杀心从何而来。一旦她想要杀死谷梁,那和对裴越下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一念及此,唐攸之肃然道:“谷兄之意,此事难以转圜,索性先下手为强?”
谷梁摇头道:“其实并不相同,吴太后恨我不死乃是源于私仇。你在都中待的时间不多,所以不了解吴太后和先帝之间的关系。常言说天子无情,但先帝对吴太后算得上一往情深,为此甚至不惜破坏祖宗之法,强行将刘贤立为储君。她想要为先帝报仇,却又担心坏了大梁的根基,因此才让苏武搞出这种贻笑大方的手段。虽然卑鄙了些,不过我勉强还能理解。”
唐攸之愈发不解,先前他听得很清楚,谷梁之所以要顺势做局,便是因为吴太后和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谷梁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太后的恨意集中在我一人身上,对于大局并无影响。然而她对裴越的态度,将决定大梁是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还是四分五裂重现百年前的景象。宫中妇人,无论平日里如何温柔善良,本心却充满猜忌,更有长期幽居宫中养成的小家子气。她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只会死死守着刘家的天下。”
唐攸之心中猛然一震。 他略显艰难地说道:“按谷兄的推断,吴太后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卫国公?”
谷梁点了点头。 唐攸之皱眉道:“可是以卫国公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在朝堂上的威望,纵然是太后之尊也不可能随心所欲,恐怕又会有一场阴谋算计。”
谷梁平静地说道:“所谓阴谋,越复杂就越难以成功。譬如这次太后想要杀我,不论她的心思如何缜密,我只知道南安侯苏武是她的人,任何诡计都逃不过我的双眼。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裴越这小子会在关键时候有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
唐攸之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评价与他认知中的裴越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毫不相干。 从裴越进入朝堂到如今,他在世人面前展现出来的形象便是杀伐决断,个别时候可以用心狠手辣来形容。 “你不相信?”
谷梁不以为意,淡然道:“他身上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天悯人气质。按说像他这样长期受到苛虐的将门庶子,养成孤僻的性子才算正常,然而事实却连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会长成如今这般心性。”
唐攸之怔了怔。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祥云号,如果不去考虑裴越通过祥云号凝聚起来的人心,单单从一个商号的标准来看待,这家商号可谓古往今来的独一份,在让利惠民这一点上做到极致。 他感叹道:“谷兄所言极是。”
谷梁缓缓道:“如果真到了君臣反目的那一天,我今日所为便是帮裴越攒下一个大义名分,否则单凭他手中的军权,无法真正动摇天家的根基。只有让天下人看见,宫中的贵人究竟是何面目,消解每个人心中的桎梏,才会有更多的人站在他那边。”
唐攸之心悦诚服地道:“在下明白了。”
谷梁轻舒一口气,微笑道:“接下来这段时间烦请唐贤弟辛苦一些,替我在外面操持大局。虎城守军和金水军且回各自驻地,同时让京军西营分散进驻虎城、定西大营和长弓大营。至于京军南营,让普定侯陈桓带着这一仗的详细奏报返回京都。”
唐攸之细细品味着这番安排的深意,面上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谷梁继续说道:“暂时我还要维持现状,等过几日喊苏武过来,你陪我在他面前演一场戏,相信能够坚定吴太后的决心。”
唐攸之垂首道:“是。”
谷梁面上浮现一抹疲惫,虽然箭伤是他刻意为之,而且也没有谷芒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但这几个月他耗费太多的心血,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唐攸之告退之后,谷梁静静地望着身前,口中喃喃自语。 “不施仁义,则攻守之势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