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在定国府中,裴戎虽然恨我不死,却迟迟没有实质性的动作,只是让李氏派恶奴欺凌于我,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如今再说起那些艰难的往事,裴越已然心如止水,面上未见波澜。
毕竟双方早已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李氏依旧在府中礼佛,裴戎则日夜醉生梦死,根本没有站在他面前的勇气。
前段时间裴越被加封国公,裴太君特地备了两大车礼品,让裴宁代她登门恭贺。这位太夫人倒还没有老糊涂,知道裴越不会不给裴宁体面,同时也能说明曾经显赫一时的定国府在裴越面前彻底低头服软。
沈淡墨对除裴宁之外的裴家人没有丝毫好感,闻言微微蹙眉道:“那对夫妇应该是害怕逼死你之后,有人将这件事抖露出去,因而败坏裴家的名声。虽然在我看来,裴戎和李氏继续活着便是对裴家门楣的玷污。”
裴越微微一笑,随即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们不敢动手,根源在于裴太君不允许。孝道二字虽只有十余笔画,却能硬生生将一个人压垮。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连裴戎这样的夯货都懂得不可引起众怒,我更不能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沈淡墨一点就通,颔首道:“大义名分最重要。”
裴越道:“所以王平章即便铁了心谋反,也必须事先拉拢六皇子,没有这面旗帜在手,即便他侥幸夺占京都也坐不稳天下。对我来说,眼下便已经位极人臣,像王平章那样再来一遭又有什么意义?除非我能将所有反对的人杀光,然后背负着千载骂名登基为帝。只要先帝不对我动杀心,我便不会走上那条路,这就是他在驾崩前和我之间的博弈。”
沈淡墨柔声道:“虽然你不惮于杀人,可那终究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至少朝中很多大臣你无法下手,比如右执政洛大人、石炭寺监简大人和礼部侍郎盛大人等等。”
裴越点头应下,虽说这段时间他已经不断插手朝政,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冷硬绝情的枭雄之辈。
倘若他真的窥伺皇权,像洛庭、简容和盛端明这些忠耿之臣必然会站出来反对,届时他能下令将他们全部杀光?
想到这儿,裴越平静地说道:“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直接造反,成事的概率太低,而且我未必能够承受做成此事需要付出的代价。”
沈淡墨的目光愈发柔和,裴越这句话足以证明他对自己的信任,而非胡言乱语敷衍应付。
她想起这些日子朝堂上的变化,好奇地问道:“农桑监和太医馆有何作用?”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农桑监可以提升耕作的效率,简单点说便是产出更多的粮食,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太医馆的设立和扩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疾病对人命的威胁。如此这般双管齐下,大梁的人丁会迎来爆炸式的增长。”
沈淡墨若有所思地道:“这的确是经世济民之举,但我不觉得你单纯依靠名声便能让皇帝投鼠忌器,更难以动摇到朝廷的统治。”
裴越摇摇头,尽量通俗地说道:“历朝历代,动摇王朝基业的根源只有一个,那便是永无休止的土地兼并。当农民失去土地之后,朝廷直接控制的土地和人口减少,进而影响到赋税收入和兵徭役的体量。另一方面,那些大宗土地的拥有者,有可能变成地方割据势力,甚至于变成能够威胁王朝安危的门阀世族,前魏便是前车之鉴。”
沈淡墨微露迷茫之色,不解地问道:“既然大族豪强侵吞土地的行径不会停止,农桑监即便能保证粮食的产量,最后不还是落入那些人的囊中?这样一来,人丁越来越多,土地兼并的顽疾又无法解决,岂不是会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不愧是冰雪聪明的京都第一才女,一眼便能看出症结所在。”
裴越微微一笑,冲她眨了眨眼。
沈淡墨莞尔道:“不要插科打诨,快说你的解决之法。”
裴越道:“土地兼并的问题一直存在,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先贤想要解决这个顽疾。但土地兼并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只是通过变法来延缓这个过程,王朝国祚便会相应地变长。可若是想要根治这个问题,恐怕王朝将会在短时间内倾覆。”
沈淡墨沉吟道:“为何?”
裴越淡然地道:“你想一想,能够侵吞百姓土地的都是什么人。”
一语出,沈淡墨只觉豁然开朗。
裴越继续说道:“我将这些人分为两类,第一种是那些通过正规渠道花银子购买田产的富人,这种人其实不会危及到百姓的生存,因为后者可以得到数目合理的银钱。第二种,也就是不需要付出足够代价便能夺走百姓田地的大地主,他们有地方官府的支持,甚至本身便是朝廷的一份子。简而言之,这些人便是文官、武勋、权贵、宗室乃至于皇帝本人,他们才是造成百姓失去生存之地的罪魁祸首。”
他轻叹一声,目光复杂地道:“你方才说我不可能杀死那几位正派的大人,难道我就能将皇帝、文武百官和天下士绅阶层悉数杀光?”
如果换做一般女子,在刚刚和裴越互诉衷肠之后,定然不想听这些正论,毕竟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方是正理。
但沈淡墨不是普通人,她以前最崇敬的人乃是祁阳长公主和陈轻尘,自身也有入朝为官造福苍生的理想,所以听完裴越这番话后,她感慨万千地说道:“难怪朝堂上那些人不理解你的初衷,如果让他们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怕是整宿都睡不着。”
“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裴越面色如常,握着她的手掌说道:“设立农桑监和太医馆只是第一步,先解决填饱肚子和病无所医的问题,然后便是祥云号登场的时刻。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土地兼并成为顽疾的根源在于土地是绝大多数人唯一的资产,他们失去了田产便活不下去。想要改变这个状况,便需要引入更充沛的活水,一步步将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沈淡墨想起自己在南境的见闻,眼神愈发明亮,柔声道:“我可以帮你做些事情。”
裴越并未拒绝,因为他从她的目光中看见的是深情如海。
他缓缓张开手臂,沈淡墨便靠了过来依偎在他怀中,然后温和地说道:“先前那是玩笑话,我不会将你拘在身边。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地支持你。”
沈淡墨伸手抱住他,说道:“好。”
二人相拥良久,沈淡墨又道:“今夜留在这儿吧,我让人准备一些酒菜,你陪我说说话。”
裴越微微一怔。
他虽不至于想入非非,毕竟沈淡墨身上还带着孝,却也知道自己若是真的留下来过夜,对于沈淡墨的名声恐怕影响不好。
沈淡墨轻咬下唇道:“我说过,往后应该不会再见叶七,免得你左右为难。至于名分,其实我一点都不看重。”
裴越眼神温润,轻声道:“名分终究要有,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
沈淡墨将脸颊贴在裴越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微笑道:“将来再论。”
……
翌日午后,裴越返回焕然一新的卫国公府,一路行至后宅正房,刚刚走进来便楞在原地。
只见两位国公夫人正襟危坐,谷蓁微微垂首似乎有些难为情。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气氛略显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