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是喜欢她的。那时候白锦夫人还常常在府中，每逢我去叶家的时候，她总是会做好吃的糕点给我吃。晚春时节，门外栽满了花草，牵牛花的藤蔓顺着篱笆攀势盛开。只需要春风轻轻拂过，满树的桃花就轻盈飞落，宛如一场绝美的桃花雨。“娘亲，你怎么可以把蓁蓁的雪媚娘给别人！”
一个梳着团子头的女孩奶声奶气地撩开双鱼戏珠的珠帘走了进来。她是叶蓁蓁，白锦夫人的女儿。一双眼睛圆圆的，亮亮的，白皙的皮肤和手中白滚滚的雪媚娘一模一样。她秀气的眉毛紧紧皱着，一把夺走了我咬了一半的雪媚娘，狼吞虎咽地放在自己的小嘴巴里。因为她嘴巴实在太小了，把圆圆的糕点含着嘴里的样子活脱像是一只偷吃食物的仓鼠。我哈哈大笑起来。她生气了，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我，“你笑什么！“蓁蓁，不许这样指着别人，不礼貌。”
白锦夫人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软软的头发，“要和初良哥哥好好相处，若是娘不在叶家，你就让小哥哥保护你，好不好！”
叶蓁蓁不开心地扁着嘴巴，“蓁蓁可以保护自己，只有柔弱的女孩子才需要男孩子保护呢！”
她气鼓鼓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太像是甜腻可口的雪媚娘了。咬一口会是什么味道呢？会不会比雪媚娘更甜、更糯？想着想着，我没忍住俯身在她的脸颊上咬了一口。她捂着脸，惊恐地看着我，接着就躲在白锦夫人的背后，颤颤开口，“娘，他是妖怪，他要吃了我！”
白锦夫人笑得开心，念了一句当时我还听不懂的诗句。没过多久，我就跟着父亲去了他新上任的地方，暂时离开了芙蓉镇。那天下着蒙蒙小雨，烟雨中的芙蓉镇荷花已经开遍河岸，雨浇得圆叶嫩绿如新。离开前，她举着一个嫩黄色的油纸伞，迈着小短腿跑到了我跟前。一身水蓝色的窄袖襦裙穿着在她小小的身上，分外可爱。胖乎乎的手里攥着一块粉白色的帕子，里面不知道裹着什么，鼓鼓囊囊的。“诺！给你！”
我一愣，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装满了雪媚娘。“听娘亲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真是太好了，总算没有人跟我抢吃的了！”
她奶声奶气，摇头晃脑，“看你可怜的份上，我把我吃不下去的都给你吧！”
我笑了，拍了拍着她的团子头，“小不点，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带比雪媚娘还要好吃的甜点。”
谁料叶蓁蓁小脸皱成面团，挥开了我的手，“娘亲做的雪媚娘最好吃，没有什么更比它更好吃！”
“不对，天下这么大，一定有更好吃的！”
我反驳。“不给你了！你还给我！”
说着她就要抢回帕子。我护住，“不成，你既然给我了，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在小雨淅沥的港口，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孩子你争我夺，好不热闹。忽然，叶蓁蓁被脚下一个石头绊倒，整个人向后面摔了过去。水蓝色的裙摆被泥巴霸道地裹挟着，团子似的脸也溅到了泥点子。像是一个刚从泥潭子中挖出来的白萝卜。我笑弯了腰。“大坏蛋！”
她挣扎着起来。脚下又是泥又是雨水，泥泞不堪，加上她此时生气，每次还没有站起身就又再次倒在地上。我渐渐笑不出来了，伸出手，“起来吧。”
她再次挥开的我的手。直到父亲催我上船，她还是没有起来，我于心不忍，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抱了起来。她的头顶刚好到我的下巴，只需要微微低头，就能嗅到桂花的味道。清风一吹，桂花味道吹散，轻柔乌黑的长发纠缠着的手指，丝丝滑滑的感觉让人舍不得放手。三年后，回到芙蓉镇，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叶家找她。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会不会她已经忘记了我。洗尘之后，我就拿着从江南带回来的糕点匆匆赶去了叶家。迎面遇上了和小伙伴们打鸟的刘西风。他拎着鸟腿，兴奋说道，“易初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起过来打鸟啊？”
我摇了摇头，说明了我的意图。“叶蓁蓁？”
刘西风听到我的话，笑得肚子都疼了，“那个傻子？你找她做什么，估计现在正在小厨房里烧火呢吧！”
“烧火？白锦夫人待她如掌上明珠，怎么可能让她烧火？”
“他们早就离开芙蓉镇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然后没过多久，那个丫头就掉进了水里，估计是脑袋进水了，学堂也不去了，整天躲在小厨房中，脸上的煤灰厚厚一层，就好像是煤球块一样，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我自然是不相信。那个长得像是雪媚娘一样白白糯糯的叶蓁蓁怎么会变成煤球块。等我到了叶家，就直奔东厢。这里原本是叶蓁蓁住的地方。在那个熟悉的桃花树下，清风偶吹，粉色的桃花漫天散落。花雨中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纤细白皙的手正在侍弄着花草，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乌黑油亮的头发半束半散，桂花的味道扑面而来。三年不见，小团子长大了。“咳咳。”
我清了清嗓子，引得她回头。她惊讶回头，看到我一个外男站在她院子门口后，并没有惊慌，而是弯着眼睛笑着问道，“你是易家的小哥哥？”
她果然记得我。心中莫名地高兴，“三年不见，小团子你长高了，脾气也好了。”
她垂眸轻笑。奇花烁草间，飞来两只美丽的蝴蝶，闪动着翅膀飞伴在她左右，水蓝色的纱裙在风中翩跹飘扬。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如同画中的洛神从画中出来，仙气升腾，绝尘美丽。“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母亲的声音响起，她将我和叶蓁蓁在一起说话很是开心，“若不是遇到了刘家的小儿子，我还当真不知道你竟然来找白玉了！既然来了，应该是叶伯父伯父问好才对。”
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吹散了入耳的话，没有听到母亲叫那个女孩白玉。我点点头，跟随着母亲去了前厅。叶良景白锦夫妇二人离开之后，叶家就由叶良景和王彩凤管。在去往正厅的路上，忽然冲出来了一个小女孩。头发剪得长短不一，在左右两边扎着不对称的冲天揪，脸上蹭着炉灰，穿着乌漆嘛黑的衣服，脏兮兮的，让人十分倒胃口。她站在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时不时还看了看我身边的叶蓁蓁。因为她太黑了，除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不出她的表情。不过，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我刚刚疑惑着想要开口，母亲便厌恶地看了眼她，冷声说道“没娘养的孩子。”
我微微惊愕。在我眼中，母亲一直都是温和大度的，面对街上的乞丐都和颜悦色，为何对待这个孩子态度如此恶劣。“母亲？”
我问。母亲对我温和一笑，似乎刚才的冷颜都是错觉，“初儿，以后你要立这个孩子远一些，她脑袋不正常，经常咬人打人。”
闻言，我又看了看这个女孩，对母亲乖巧地点头。到了大厅，所有人都在。叶伯母似乎很喜欢我，从初见到宴席上，总是夸赞着我，“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长大之后了不得，了不得！”
我母亲颔首，“令爱才情绝艳，貌若洛神，不出两三年定会是这芙蓉镇上难得的美人。”
说着，母亲拿出她戴着多年的手镯放在了叶蓁蓁的手上，“这个媳妇，我可要先定下才行。”
令爱？我眉头一皱。蓁蓁不是白锦夫人的女儿吗，难不成是母亲搞错了？“初良哥哥！嘿嘿，蓁蓁将来要嫁给初良哥哥！”
一个痴痴的声音响起。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从门口跑来一个黑影，像是个毛猴似的窜到了我身边，抱着的手臂，“长大蓁蓁要做初良哥哥的新娘子！”
她自称是蓁蓁？不不，一定是同音字，应该是真真，或是珍珍？“蓁蓁！”
叶伯母从桌子上起来，无奈地拉开她扒着我手臂的爪子，温声劝道，“蓁蓁啊，初良哥哥要吃饭，你让哥哥吃完饭好吗？”
“不嘛不嘛，哥哥要是不答应蓁蓁，长大之后要娶蓁蓁，蓁蓁就不放手！”
她的身上的酸臭味道和煤灰的油腻，让我不禁作呕，连忙挥开她的手。只见我月白色的云锦上有着一个黑黑的小手印。等她被嬷嬷架回去之后，这顿饭众人也无心再吃。宴席散去，叶伯父招呼道，“白玉，今天月色正好，不如弹一首梅花三弄。”
“叶蓁蓁”闻言起身。我彻底混乱了，不禁拉住了她的衣袖，“你是叶白玉？”
她娇颜一笑，微微点头。我忙着追问，“可有小字？”
面对这个唐突的问题，她并没有生气含羞地甩开我的手，而是落落大方回道，“小字娇奴，不过现在母亲已经不这么唤我了。”
“再无其他？”
“无他。”
月色下，梅花三弄的琴声悠远响起，如同山涧的清水叮咚作响，分外悦耳，而我却无心欣赏。我好像，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