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里,在北面遥远的开平城中,有几个年轻的大元官员正在史楫面前激烈地争论着。
“如今出征的兵力都掌握在忙哥剌手里,那木罕坐镇着哈拉和林,手中也有大军。若不趁早登基,他们必定要争。不如先请太子登基,占住了名义,他们反而不敢轻易妄动。”“那不是诸公拦着吗?太子监国理所当然。诸公却非要派人去询问各路。”
“若有人不允,殿下还能不监国吗?”
“那是试探各路反应。且若是太子监国时击退李瑕,当然可顺势进一步。”
“他们这么想,忙哥剌、那木罕可不会这么想!局势已迫在眉睫了,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还能犹豫什么,陛下驾崩的消息是从关中传出来的,尚且不知真伪。”
“那宪宗皇帝驾崩之时,消息也同样是从钓鱼城传回来的。当时若陛下稍有犹疑,只怕汗位早便是阿里不哥的了。”
这个比喻的形象之处在于,真金与忙哥剌也是亲兄弟,像极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 因此堂中许多人都沉默了,重新衡量起局势,愈想愈觉得也许有必要先下手为强。 “如何说?我等去请太子殿下登基?”
“不可!”
屋中几个还保持着理智的人连忙站起阻拦。 “若只是与忙哥剌、那木罕争,抢先登基是不错。但眼下,诸公们真正害怕的是万一陛下平安归来,到时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请陛下当太上皇。”
众人又互相对视着,原本很复杂的问题,似乎随着这个回答变得简单了。 良久,有人低声问道:“若到时陛下不愿答应呢?”
他们又纷纷看向史楫。 史楫是史天倪的儿子,因为自幼失怙,被史天泽抚养长大,比亲生儿子都亲。 他兄长史权已死在与李瑕的战事之中,这次史天泽也死了。因此史楫绝不愿投降于李瑕。 但根据传回的消息,他的堂兄弟史杠已经降了。 史楫认为自己或许会因此遭到忽必烈的猜忌……如果忽必烈还能回来的话。 他更希望的是真金能够顺利登基。 这也是大元朝很多汉臣们的共同希望,但大家想法却不同,如刘秉忠、许衡、郝经等人就想要徐徐图之;而一些年轻冲动的,则希望快刀斩乱麻。 史楫的心思则更复杂些。 这几年他成为控鹰卫副指挥使以后,位高权重,气势也渐渐大了起来。 此时他一抬眼,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些,是控鹰卫打探到的消息。”
史楫拿出一摞情报丢在桌上,往后一仰,用手揉着鼻梁。 他做这个动作,手挡住了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而这个动作本身看起来则十分悲伤。 “包括怯薛长安童在内非常多人看到陛下被俘,众目睽睽,并不像是唐军作假,你们自己看吧。”
“可是,有逃回来的兵士说,曾看到和礼霍孙与陛下交换了衣服……” 史楫打断了这句话,道:“这般说的人有几个?若是诸公指使他们这么做,并不是难事。而能证实陛下被俘的人,有数百倍、千倍。”
众人于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史楫从头到尾没有回答如果忽必烈不愿当太上皇,那该怎么办。 他的回答全都是从现有的情报资料来的。 但他这个表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议到最后,堂中的年轻官员们都下定了决心。 “我等这便上表,请殿下登基。”
于是,这个夜里他们回到家中后,一个个都奋笔疾书,写下劝进表。 只等将声势闹大,越来越多的官员就会担心晚了就没有拥立之功,纷纷加入劝进的队伍。 到时便谁也不能阻止真金太子登上大元皇帝的帝位…… ~~ 此时处在这场漩涡之中的真金,正在关心的却不是帝位。 真金也是整夜在与重臣们议论,谈论的则是迫在眉睫的战事。 他经历了一遭劫难,整个人的气质有了很大的不同,沉稳、老练了许多,坐在那的时候眼神里透着股沧桑与阴郁。 “哪怕不看这些关中来的情报。只说以我对李瑕的理解,他志在统一天下,必定会趁势北伐,何况有了这诸多迹象,慢则三月,快则一月之内,这一战躲不掉的。”
真金放下手中的情报,站起身走到地图边,又道:“这次他不会再走河套,而会走这两条路。”
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他指的一条路是渡黄河至山西,走太行径往燕京;另一条路是出潼关走河南,转而北上。 在座的有刘秉忠、许衡、窦默、姚枢等人,都是金莲川幕府的老人了,对形势的判断只会比真金更为准确。 刘秉忠原本在燕京建城,是听说真金归来的消息后,连夜赶到开平的。 这一路并不算近,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燕山山脉,一路颠簸劳苦,到了之后又为真金监国之事奔波操劳,连着几夜没合眼,因此本就苍老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 也有劝他不用如此熬,但刘秉忠却执意要为真金监国之事尽心尽力。他担心的是,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汉臣们都过世了,真金的处境会更难,因此必须趁着这个时候将根基筑牢。 何谓根基?人心、兵权、威望。 只要这次能够在监国时击败李瑕,便没有人能再动摇真金的储位,哪怕忽必烈回来了也是如此。 此时刘秉忠站起身来,缓缓道:“为何李瑕不会攻河套,此事倒可以好好说道说道。”
“战略上而言,兴庆、延安等府城毁于战火,他已失去了战略上的跳板。”
这些众人都懂,马上便有人道:“还有一个原因,守在河套的是忙哥剌、脱忽,他们刚刚败于李瑕之手,胆气怯了。李瑕若攻河套,他们只能守,而且还是坚守,而李瑕若攻河南,他们必不会救。”
“还有一点,以他的军情司的能耐,早晚会知道殿下已经回来的事。”
“呵,他故意放回忙哥剌,便是为了挑拨大元的皇位之争。”
“如此,他攻燕京、开平只要走河南,忙哥剌一系的兵马很可能都会袖手旁观。”
“那很可能也不会攻山西,因为他知道阿合马素来与殿下不合。”
“还需要考虑到河南河北的世侯,走河南都是最好的,且我们对此……无可奈何。”
真金听着这些,再看地图上的一条条路线,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他真的不想与兄弟们相争,只想守住祖辈传下来的基业。 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如果不争得皇位,他就不能掌控所有的兵力,就无法面对强敌。 都说宋廷党争激烈,其实不过是文人的小刀子互相捅。而大蒙古国的内斗,却是千军万马真刀真枪的厮杀…… ~~ 顺天府,保州。 张家后庭有一片小湖,张弘基正与毛居节泛舟于小湖上。 倒不是因为两人觉得泛舟有趣,而是这样说话最安全,杜绝了有人偷听的可能。 “现今天下的局势已经很分明了。”
“是啊,那位志在天下,必然北伐,而这大元朝却还在忙着争皇位。”
毛居节摇着头道:“自蒙哥汗死后,这争斗就没有断过。”
“不是大元皇帝不能平定内乱,而是李瑕的策略就是如此。”
张弘基道:“我一直在观察他,从钓鱼城杀蒙哥汗之后挑唆阿里不哥,再到远赴西域寻找同盟,听说还放回了忙哥剌……可见他一直以来都是故意的。”
“大蒙古国本如日中天,由此而日薄西山。若是那位有意为之,不一般啊。”
“大姐儿更不一般。”
张弘基莞尔道,“早十年便说他要成大事。”
“是啊,张家与史家之命途或因此而不同。”
“又到了做决择的时候啊。”
毛居节道:“可惜姐夫还在燕京建城,若是在保州,等唐军兵至,一切会顺利得多。”
“眼下我也担心,燕王已经回了开平,只怕要对张家采取些手段。”
张弘基眼中浮起忧色,又道:“我与父亲的通信已经断了有几日了。”
“二郎认为燕王会提前对张家动手?”
“嗯,我打算先把家眷安排好,又担心因此反遭猜忌,舅舅觉得呢?”
毛居节正要答话,目光一转,忽看到河岸上有人正在朝这边挥手,非常着急的样子。 小舟上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划着舟才抵达了岸边,便有家将踏着水上前道:“二郎不好了,燕京那边派人来接家里人,说是大帅想念家人,燕王特赐了大宅院,派人来接了……是派兵来的。”
张弘基眼神便沉了下来,还未及开口,却又有婢子飞奔过来,哇哇大哭着。 “不好了!二郎快救二姐儿,他们要把二姐儿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