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们确实是想归顺唐主。但并非是因为怕死。”
首先承认的人是王恽。 史樟见是他,心头一痛,像是受到了致命一击。 因史樟年少,突然承袭了家业,许多事都还不知如何处置,又不愿让兄弟们插手,故而极为依赖王恽,将许多权力都交给他。 事实上,在祠堂祭史天泽那天,王恽便可以不把史杠回来之事告诉史樟。 但一想也就明白了,很可能王恽当时还没有起意叛元,是在史杠去找史棣、史杞兄弟的路上便捉到了史杠,结果反而被史杠说服。 这便能解释为何分明有人报信说见到史杠待去了史棣院子,却根本找不到。 所以史杠这两天能藏身真定府。 “叛徒。”
史樟眼中似能冒出火来,又道:“你这个叛徒。”
王恽坦诚应道:“二郎,我是被三郎一句话打动了,唐主再造华夏,而使海岳奠而如故,人民复而冠履……” “可笑!”
史樟立即反驳道:“你们享着大元的俸禄时说的是‘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转眼又要衣冠复存了?小人,呵,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小人。”
王恽直视着史樟,并不回避这种质问,眼神还变得更加深沉起来。 王鄂也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论行径,史樟骂他们是反复小人,也没错。 但没有经历过金国灭亡之际那种惨况的人,其实很难懂他们当年活下来需要多大的勇气。 是让教化胡虏使之行中国之法,还是奋起反抗不管结果是玉石俱焚或再造华夏,在当时并没有太多选择。 哪怕到了前些年,李瑕已有崛起之势,他们也没有马上归附过去,一是见过了太多豪杰潦草收场,二是他们向蒙古灌输忠君思想,自己却先倒戈了,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到了如今,则是局势真的不一样了。 数十年间有斗争有妥协,有坚持有放弃,是小人,但不仅是小人二字可以形容的。 “天下事,讲究顺势而为。”
王鄂道:“唐主已有统一华夏之势,我们是君子也好,小人也罢,至少不该阻挠帝统之兴复。”
“谁是帝统,原来全凭你们一张嘴吗?”
王恽道:“二郎,昨夜我与你说,元主有意让燕王之子继承大统。”
史樟道:“不错,你告诉我陛下并未放弃汉法,现在是你们先放弃了。”
“但以二郎之聪慧,为何不想想,若燕王还在,如何能绕过他,而定其子为皇太孙?”
史樟默然,神情淡淡的,似乎知道答案,又似乎不在意这个答案。 王恽眼神黯淡了下来,叹息道:“燕王病故了。”
事实上,他也不知真金具体的死因,对此也有别的怀疑。 但事已至此,就着元廷宫闱里这些事做猜想已经没有意义了。 “燕王已逝,我等承认,促元主行汉法之事,不济了。”
有一瞬间,史樟其实也是失望的。 他的父亲史天泽这一生,除了保全家族之外,最在乎的也是恢复汉法。 至于他史樟,用诗词书画掩饰野心,但既见识过这华章典籍里的辉煌,又怎么可能会希望中原就这样被粗犷潦草地统治。 盼望汉法,这并不是什么高贵的情操,它就像是一个人对家乡的思念。 史樟摇了摇头,把自己从失望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喝道:“别再给你们的背叛行径找理由了,终日拿汉法说事。你们难道忘了我父亲对你们的恩义不成?!”
他迅速扫视了周围的人群一眼,希望能借助史天泽遗下的威望,让他们都能听从他的想法。 然而,史杠已大声喊道:“史家归顺大唐,这就是父亲的遗愿!”
“放屁!史杠你这个不孝子,这等荒谬的言论也说得出口?!”
史樟瞬间就被激怒了,指着史杠又是大骂不已,不断强调正是史杠的投降才导致史天泽的战败身亡。 “荒谬?那你知道父亲的愿望是什么吗?”
史杠却是抬手指着门外,道:“看到父亲的碑文上写的了吗?当年蒙军来犯,我史家保全乡邻,携乡人投降。之后缮城隍、立楼橹、披荆棘、拾瓦砾、存恤困穷,‘岁荒食艰捐甘攻苦与众共之’,这才有了真定府城如今的繁盛。如今大唐圣主文成武德,一统天下在即,为保乡邻,不顺势而行,难道要带着族人与真定百姓为异族陪葬吗?你的所做所为,才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
话到最后,他语调陡然一拔,气势已压了史樟一头。 “到底什么才是父亲的愿望?到底谁才是不孝子?!”
史樟没想到史杠还能这样倒打一耙,被气得七窍生烟,不知怎么回答。 王恽答道:“二郎啊,三郎话重了。但他所言不错,保全史家、保全真定府,必是史公之心愿,史公的诗作你还记得吗?‘手中示现杨枝露,愿洗干戈作太平’,这也是他出征之前留给你们的告诫,降了吧。”
“你们要降自降!休污蔑我父!”
王鄂再次老泪纵横,道:“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老夫以诗祭史公,字字出自腹腑,且老夫相信,史公心念苍生,绝不愿真定再陷入战火。”
“好,好啊。”
史樟道:“你们早就将这些写在诗词里,戏耍我?呵,戏耍我。”
他懒得再与这些人争辩,退后了几步,打算离开大堂去调兵把这些叛逆通通捉起来。 然而,才回过头便见有一支士卒已堵在了大堂外,却是王恽暗中调拨了兵马。 “你们……” 史樟终于绝望,道:“杀了我啊。”
“绝不会杀二郎。”
王恽道:“我等归附唐主,为的便是使真定少流血。请二郎降了吧。”
“是啊,二哥,你就降了吧。”
史棣亦帮腔道。
“二哥,降了吧。”“……” 周遭全是这种声音。 史樟听在耳中,渐渐感到天旋地转。 他仿佛觉得自己听到了人群中有阎复的声音。 那是十余年前在开封,因为遇到李瑕,他默许王荛杀掉了他的好友阎复,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鼻间闻到的猪圈味越来越浓,让他透不过气来。 终于,他白眼一翻,整个人晕厥过去。 “嘭。”
后脑勺嗑在地上,他脑子里想的犹是“不能降李瑕,不要降李瑕”,但人已经晕了过去,一切已由不得他作主了。 唯有耳畔还能听到王恽的说话声。 “放心,二郎没事,再开劝几句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王恽便不再管史樟,继续与众人说起归附新唐的事宜。 “刚才说到哪了?哦,我曾经有幸见过大唐皇帝一面,那是在李璮叛乱之际,我奉命出使长安,请求休战……” 众人都是听着,甚至其中还有些人对叛元归唐感到兴奋。 像史樟那般激烈反对者竟是不再有。 这夜到最后,众人达成一致,便连夜派快马南下,先向张弘道表明了归顺之意。再等张弘道派人来商量如何举事,共击彰德、大名二府。 ~~ 仅五日之后,一封奏报递到了洛阳,摆在了李瑕案头。 李瑕正与张文静在讨论河北战局,翻到这封情报,道:“史家降了。”
张文静听了,稍稍讶异之后便微微一笑。 “乍一听还蛮诧异的,你说,换作我们初识那会,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史家能降你?但仔细一想,史天泽诸子孱弱,只能做这般选择。”
“我们初识那会,我有想到要让史家降我。”
李瑕道:“当时我还给史天泽写了信。”
“那你怎从来不给我写封信?”
李瑕倒未想到她能忽然拐到这个话题,微微苦笑,道:“字丑。”
“这倒是实话。”
张文静有些憧憬地看向窗外,低声道:“快了,张家终于也能归附了。”
李瑕不免又想到当年刚在黄河战场上刚击败史天泽之时。 那时,他暗中联络了张弘正,本打算借那一役劝张家归附,但最终未成。张弘正被张弘范识破了。 之后招揽杨大渊,结果杨大渊死了,杨文安一心仕元;招揽太原郝家,结果郝天益被其弟郝天挺夺了权。 反而这次招揽史家,看起来办事不牢的史杠,竟真的做成了。 史杠能力远比张弘正、杨大渊、郝天益等人出色吗?并没有,论才华、能力,史樟远高于史杠。 局势不同了。 北地人心已开始倒向李瑕。 且随着史家,以及王鄂的投顺,这种人心所向的趋势或将越来越难以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