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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4章 不孝子(1 / 1)

屋中几个史家兄弟都是披麻戴孝,争吵起来如同是在分家产一般。

  但这比争家产要严重得多。

  史樟抬手一指史棣、史杞身上的孝服,语气里除了愤怒又多了一份悲痛。

  “都还未除孝,都还未除孝……你们就要违背父亲的遗志。我父弱冠从军,年未三十已为大将,自太祖、太宗、睿宗、宪宗、今上,五朝元臣,忠名冠世。他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要背弃大元?!”

  史杞低头不去与史樟争,心中暗想道:“四五十年间就换了这么多大汗,可见礼法不足以治天下。”

  这道理,他也是近来才知道的,被人骂了就拿出来用一下,倒不是对此有什么钻研,因此不敢拿出来与史樟争辩。

  从忠、孝、礼、义各个方面骂过了兄弟们,史樟再次问道:“说,史杠人呢?”

  “我们真没见到他。至于我们方才那些牢骚话,不过是听幕府的一些文客说的罢了。”

  史樟半信半疑,待问不出更多了,向外走去。

  走到院中,他又转身四处扫了一眼,仿佛是史杠正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之中一般,让他感到不安。

  ~~

  回到书房之后,史樟又请来了王恽,表示自己并没有找到史杠。

  王恽亦十分讶异,捻须沉吟道:“怎会如此?既已有人看到史杠潜回城中,不在史杞处,又能藏身何地?”

  “是啊,他与史杞感情最好,且有人看到他往那边过去了,竟是不在。此事真是怪了。”

  “二郎已控制住他的妻儿了?”

  “嗯。”

史樟叹道:“若能找到他,我会向陛下恳请,饶他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说,从他眼神中却可以看出他对此事十分在意。

  也许一切都与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他曾被李瑕绑走,藏在猪圈当中,引为平生奇耻大辱。

  这种心理上的记恨,再加上忽必烈的恩遇,使他坚决不愿投降李瑕。

  他不能让史杠说服族中人投降。

  王恽将史樟的神色看在眼里,拍了拍膝盖,安慰道:“二郎不必太过忧虑。史杠若回来了,乃为李瑕当说客。相较于其人在何处,更须在意的反而是士民对大元的信心。信心强,任史杠说破了天,亦无人理会。反之,哪怕他未归,亦有人叛投。”

  史樟道:“先生所言甚是。”

  “这信心,又分为两种。”

王恽道:“一关乎于战事,二关乎于汉法。”

  “近来总有人说,大元战事不利,又说燕王病逝了,陛下将要弃汉法。”

  王恽摆了摆手,道:“先败后胜乃兵家常有之事,便说前些年宋军甚至一度攻至沧州。须知之前几场败仗,并非是唐军强。而是大元陷于内斗,无瑕他顾。慢慢能扳回来的。至于汉法……”

  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语气凝重了几分。

  “方才我与王状元公详谈过了,陛下没有放弃汉法,私下里允诺了诸公,将立燕王之子为皇太孙。”

  “真的?”

  “嘘。”

王恽道:“此事还寥有人知,二郎自知即可。依旧是那句话,不必太过忧虑。”

  “谢先生宽慰。”

  ~~

  这夜,王恽梦到了史天泽。

  待到次日醒来,已是中秋佳节,他回想着昨夜的梦,以及史天泽过去对他的庇护与知遇之恩,提笔写下了一首《满江红》以表缅怀。

  “雷动云横,惊飙鹜。北城西下,人共骇。赤丸夜语,电光飞射。将领未承诸葛令,橐鞬已在汾阳胯。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

  待到这日晚些时候,王鄂看到王恽这首词,想到与史天泽的过往情谊,老泪纵横,于是也挥毫写下了一首诗。

  王鄂不愧是金国最后一个状元公,相比而言,其诗纵笔豪放,又有沉痛悲愤之情,让史家不少子弟都看哭了。

  “万国鞭笞走帝庭,堂堂争识汉孤卿。”

  “元勋高出麒麟上,旷度初无智勇声。”

  “俪景去翻髯影驾,柱天留在笏端铭。”

  “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

  一个才名远播的大才子和一个当世名儒都写下诗词追悼史天泽,这让史家诸人在中秋佳节也有了些欣慰和荣耀。

  史樟也是文才不俗之人,仔细品了王鄂这首诗,在悲挽之外,另外还读出了王鄂对汉法、对天下苍生的期盼。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情真意切在悼念史天泽之人。

  想着这些,史樟对史杠的怒意更深,这日,当他得到消息,说史杠藏身于城东龙兴寺时,便亲自带兵包围了过去。

  “史杠,你这个不孝子!你投降李瑕,害死了我父!”

  史樟指挥人手包围着龙兴寺,亲自站在钟楼大骂史杠。

  这同时也是骂给全城百姓听的,让人们知道史家已经与史杠恩断义绝。

  “史杠!别藏了,没有人会受你挑拨!这里是真定府,满城百姓俱受父亲保全,皆知忠义,而你叛国叛家,你不配回来……”

  声音在钟楼回荡开来。

  但到了最后,依旧没有找到史杠。

  史樟几乎以为自己要疯了。

  他不认为史杠有本事能躲过自己的追捕,其人根本就没有这个能耐。

  若是这般兴师动众都找不到人,有可能是史杠确实没有回来,是有人揣测自己的心思报了假消息。

  ……

  从龙兴寺返回史家时已是傍晚。

  今夜史家简单地置办了几桌素席招待王鄂,因此大门前系着许多马匹,都是过来相陪的史家子弟。

  史樟穿过一重一重院落,只见前方的大堂上已坐满了人,都是丧服未除,正襟危坐。

  他摆出家主的气势,穿过两排族人,迈过门槛。

  “状元公……”

  开口还在向王鄂告罪,史樟忽然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看到一个人,也是披麻戴孝,正在灵堂前上香。

  这人其实也没什么气势。

  史樟却是寒毛都竖了起来,开口,问道:“史杠?是你吗?”

  三支线香被插在炉中,史杠转过头来,露出那张涕泪交加的脸。

  “哭?!”

  兄弟二人对视,错愕之下,当先说话的还是史樟,像是踩到了什么一般跳起来。

  “你还有脸哭?!父亲就是你勾结李瑕害死的!拿下他!”

  史樟已经很惊恐了。

  他的族人竟然容许史杠光明正大地回来上香,而这一切他还不知情。

  所以,他一句话先定了史杠的罪,怕的就是有人阻止。

  怕什么来什么,马上便有一名老者喊道:“住手!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这却是史天泽的一个堂叔,史进道。

  史家当然轮不到这旁支说的算,但很快,史樟几个兄弟也纷纷道:“二哥,莫要激动,有话好商量……”

  “父亲死了!还商量什么?”

  “商量史公的遗志!”

  忽然,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响起。

  是王鄂。

  史樟嚅了嚅嘴唇,目光看着王状元公那张悲天悯人的老脸,再转向王恽……忽然间他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他找不到史杠。

  不是史杠这个庸才变得聪明了,而是史家最受信任的幕客王恽一直在暗中帮着史杠。

  “你们……你们怎么也敢背叛陛下?”

  史樟摇了摇头,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退了两步,抬手先指王恽,道:“我父亲救过你,于你有大恩。你就是这么对他的?说甚‘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我看你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史杠大喝道:“史樟!我看你才是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

  王恽则是道:“今日当着史公灵位,我相信我等之选择,也是史公愿意看到的。”

  史樟恍若未闻,已指向王鄂,又道:“陛下派你来,是来给我父吊唁、追赠、立碑修祠的。你对得起与我父的情义、对得起陛下的重恩吗?你一状元公四书五经读到狗肚子里了!”

  “二哥,何必这么激动?”

史杞道,“大家都还没说话,你自己在那生什么闷气?”

  “说?说什么?当我不知你们如何想的?”

史樟嫌恶地偏了偏头,啐道:“你们无非是怕死,要想投降李瑕。”

  再提及李瑕这个名字,开封城的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

  史樟觉得自己闻到一股猪圈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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