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几个史家兄弟都是披麻戴孝,争吵起来如同是在分家产一般。
但这比争家产要严重得多。 史樟抬手一指史棣、史杞身上的孝服,语气里除了愤怒又多了一份悲痛。 “都还未除孝,都还未除孝……你们就要违背父亲的遗志。我父弱冠从军,年未三十已为大将,自太祖、太宗、睿宗、宪宗、今上,五朝元臣,忠名冠世。他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要背弃大元?!”史杞低头不去与史樟争,心中暗想道:“四五十年间就换了这么多大汗,可见礼法不足以治天下。”
这道理,他也是近来才知道的,被人骂了就拿出来用一下,倒不是对此有什么钻研,因此不敢拿出来与史樟争辩。 从忠、孝、礼、义各个方面骂过了兄弟们,史樟再次问道:“说,史杠人呢?”
“我们真没见到他。至于我们方才那些牢骚话,不过是听幕府的一些文客说的罢了。”
史樟半信半疑,待问不出更多了,向外走去。 走到院中,他又转身四处扫了一眼,仿佛是史杠正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之中一般,让他感到不安。 ~~ 回到书房之后,史樟又请来了王恽,表示自己并没有找到史杠。 王恽亦十分讶异,捻须沉吟道:“怎会如此?既已有人看到史杠潜回城中,不在史杞处,又能藏身何地?”
“是啊,他与史杞感情最好,且有人看到他往那边过去了,竟是不在。此事真是怪了。”
“二郎已控制住他的妻儿了?”
“嗯。”
史樟叹道:“若能找到他,我会向陛下恳请,饶他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说,从他眼神中却可以看出他对此事十分在意。 也许一切都与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他曾被李瑕绑走,藏在猪圈当中,引为平生奇耻大辱。 这种心理上的记恨,再加上忽必烈的恩遇,使他坚决不愿投降李瑕。 他不能让史杠说服族中人投降。 王恽将史樟的神色看在眼里,拍了拍膝盖,安慰道:“二郎不必太过忧虑。史杠若回来了,乃为李瑕当说客。相较于其人在何处,更须在意的反而是士民对大元的信心。信心强,任史杠说破了天,亦无人理会。反之,哪怕他未归,亦有人叛投。”
史樟道:“先生所言甚是。”
“这信心,又分为两种。”
王恽道:“一关乎于战事,二关乎于汉法。”
“近来总有人说,大元战事不利,又说燕王病逝了,陛下将要弃汉法。”
王恽摆了摆手,道:“先败后胜乃兵家常有之事,便说前些年宋军甚至一度攻至沧州。须知之前几场败仗,并非是唐军强。而是大元陷于内斗,无瑕他顾。慢慢能扳回来的。至于汉法……” 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语气凝重了几分。 “方才我与王状元公详谈过了,陛下没有放弃汉法,私下里允诺了诸公,将立燕王之子为皇太孙。”
“真的?”
“嘘。”
王恽道:“此事还寥有人知,二郎自知即可。依旧是那句话,不必太过忧虑。”
“谢先生宽慰。”
~~ 这夜,王恽梦到了史天泽。 待到次日醒来,已是中秋佳节,他回想着昨夜的梦,以及史天泽过去对他的庇护与知遇之恩,提笔写下了一首《满江红》以表缅怀。 “雷动云横,惊飙鹜。北城西下,人共骇。赤丸夜语,电光飞射。将领未承诸葛令,橐鞬已在汾阳胯。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 待到这日晚些时候,王鄂看到王恽这首词,想到与史天泽的过往情谊,老泪纵横,于是也挥毫写下了一首诗。 王鄂不愧是金国最后一个状元公,相比而言,其诗纵笔豪放,又有沉痛悲愤之情,让史家不少子弟都看哭了。 “万国鞭笞走帝庭,堂堂争识汉孤卿。”
“元勋高出麒麟上,旷度初无智勇声。”
“俪景去翻髯影驾,柱天留在笏端铭。”
“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
一个才名远播的大才子和一个当世名儒都写下诗词追悼史天泽,这让史家诸人在中秋佳节也有了些欣慰和荣耀。 史樟也是文才不俗之人,仔细品了王鄂这首诗,在悲挽之外,另外还读出了王鄂对汉法、对天下苍生的期盼。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情真意切在悼念史天泽之人。 想着这些,史樟对史杠的怒意更深,这日,当他得到消息,说史杠藏身于城东龙兴寺时,便亲自带兵包围了过去。 “史杠,你这个不孝子!你投降李瑕,害死了我父!”
史樟指挥人手包围着龙兴寺,亲自站在钟楼大骂史杠。 这同时也是骂给全城百姓听的,让人们知道史家已经与史杠恩断义绝。 “史杠!别藏了,没有人会受你挑拨!这里是真定府,满城百姓俱受父亲保全,皆知忠义,而你叛国叛家,你不配回来……” 声音在钟楼回荡开来。 但到了最后,依旧没有找到史杠。 史樟几乎以为自己要疯了。 他不认为史杠有本事能躲过自己的追捕,其人根本就没有这个能耐。 若是这般兴师动众都找不到人,有可能是史杠确实没有回来,是有人揣测自己的心思报了假消息。 …… 从龙兴寺返回史家时已是傍晚。 今夜史家简单地置办了几桌素席招待王鄂,因此大门前系着许多马匹,都是过来相陪的史家子弟。 史樟穿过一重一重院落,只见前方的大堂上已坐满了人,都是丧服未除,正襟危坐。 他摆出家主的气势,穿过两排族人,迈过门槛。 “状元公……” 开口还在向王鄂告罪,史樟忽然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看到一个人,也是披麻戴孝,正在灵堂前上香。 这人其实也没什么气势。 史樟却是寒毛都竖了起来,开口,问道:“史杠?是你吗?”
三支线香被插在炉中,史杠转过头来,露出那张涕泪交加的脸。 “哭?!”
兄弟二人对视,错愕之下,当先说话的还是史樟,像是踩到了什么一般跳起来。 “你还有脸哭?!父亲就是你勾结李瑕害死的!拿下他!”
史樟已经很惊恐了。 他的族人竟然容许史杠光明正大地回来上香,而这一切他还不知情。 所以,他一句话先定了史杠的罪,怕的就是有人阻止。 怕什么来什么,马上便有一名老者喊道:“住手!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这却是史天泽的一个堂叔,史进道。 史家当然轮不到这旁支说的算,但很快,史樟几个兄弟也纷纷道:“二哥,莫要激动,有话好商量……” “父亲死了!还商量什么?”
“商量史公的遗志!”
忽然,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响起。 是王鄂。 史樟嚅了嚅嘴唇,目光看着王状元公那张悲天悯人的老脸,再转向王恽……忽然间他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他找不到史杠。 不是史杠这个庸才变得聪明了,而是史家最受信任的幕客王恽一直在暗中帮着史杠。 “你们……你们怎么也敢背叛陛下?”
史樟摇了摇头,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退了两步,抬手先指王恽,道:“我父亲救过你,于你有大恩。你就是这么对他的?说甚‘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我看你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史杠大喝道:“史樟!我看你才是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
王恽则是道:“今日当着史公灵位,我相信我等之选择,也是史公愿意看到的。”
史樟恍若未闻,已指向王鄂,又道:“陛下派你来,是来给我父吊唁、追赠、立碑修祠的。你对得起与我父的情义、对得起陛下的重恩吗?你一状元公四书五经读到狗肚子里了!”
“二哥,何必这么激动?”
史杞道,“大家都还没说话,你自己在那生什么闷气?”
“说?说什么?当我不知你们如何想的?”
史樟嫌恶地偏了偏头,啐道:“你们无非是怕死,要想投降李瑕。”
再提及李瑕这个名字,开封城的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 史樟觉得自己闻到一股猪圈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