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道，“猴三…”
声线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汉溟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想通了。
为什么天子亲征后，丹炬就立马外援了凉邱。
为什么一直不爱出风头的猴三屡次在天下面前谏言，拥有进营帐的机会。
为什么反间计还没完全实施，当晚凉邱丹炬就攻城。
为什么他们抹掉了痕迹，隐瞒了路径，赫哥图还能快而准的找到这里。
因为…他的兄弟叛变了，成了丹炬的内应。
“多久的事？”
陈汉溟问他，猴三沉默着不接话，“我问你多久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几乎无法承受，他不敢相信原来真的是他的兄弟叛变了，他呼赫着喘气，巨大的悲愤充斥着胸膛，额上青筋暴起，面容狰狞可怕。
陈汉溟脚步虚浮了下，长刀险些掉在地。
他眼前一花，数日来的疲惫一同涌上心头只想安静睡一觉，随后陈汉溟狠狠咬了下舌头。
火辣辣的刺痛从舌尖蔓延开来，嘴角溢出猩红，神思却清明了几分，他自嘲一笑，“枉我常自吹天下第一，最后却没察觉那野味里竟下了药。”
“不愧是我的兄弟啊，真了解我。”
这药是猴三亲自研究出来的，谁也没想到青龙寨的军师还擅药理。
这药无色只味微涩，中药之人情绪越激动药效激发的速度越快，它能令人神思恍惚，手脚无力，堪称安神香的加强版。
解药的唯一办法就是中药人的血，血能重新刺激感官，越痛越思绪清明，痛到极致时又会激发人体无限潜能。
副作用是消耗过度，损耗的是中药人自身的寿命。
猴三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找借口抓野味是为了让野外的肉压住那一丝涩味，他知道小天子没胃口不会多吃，到最后入口的定是陈汉溟。
赫哥图出来后被陈汉溟逼到极致说出内应的事实，陈汉溟心中定是怀疑不安，猴三再出面刺激他药效发作。
一环扣一环，心机缜密。
真不愧是他青龙寨的军师，把一切都安排得头头是道。
陈汉溟压下眼角的酸涩，他是不是还要感谢猴三没有直接对他用穿肠破肚的至毒？
猴三黝黑的脸上眼角一红，忍不住愧疚的唤了声，“大哥…”
陈汉溟讽刺一笑，“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大哥？”
猴三侧过头说不出话来，前边的青龙寨人还在近身保护天子，注意他的视线投来的目光里满是厌恶、嫌恶，他被刺痛一般移开了视线，握着刀柄的手骨青筋凸起。
青龙寨给了他一个家，猴三是被老一辈收留到青龙寨的。
那个时候寨子里的人都是一群软弱好欺的男人，猴三为了过得好做了很多在别人看来心狠手辣的事情。
陈汉溟接手青龙寨后，他的做法被这个老大教训了很多次，猴三当他是兄弟但也是敬畏大于亲近。
他内心也知道其实陈汉溟不会对他做什么，像是很久之前他跟丢了那个女逃犯，陈汉溟脸色难看却什么也没有做。
猴三只是不想承认是他的想法有问题，总要把人性想到最坏的一面，就像现在他竭力否定，“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只是想给青龙寨重新找个靠山！”
大梁就要倒了，这对青龙寨来说没有一点帮助，但是他们可以找一个新的靠山，青龙寨会永远存在的。
猴三说得很快很急像是在说服他自己，“大哥，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们把天子交给丹炬，以后丹炬就是青龙寨的新靠山了。”
“青龙寨还是青龙寨，大哥你不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青龙寨，今天过后你会理解我的，我…我猴三还当你是大哥…”
陈汉溟沉默的听着一言不发，在猴三越来越急的神情中缓缓开口，“不必了，我陈汉溟誓死保卫大梁。”
猴三不可置信，“陈汉溟！你明明最厌恶大梁朝廷！为什么临到头了要冥顽不灵的守着大梁！”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黝黑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是为了那个长公主？大哥我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女人就是昔日在流放队伍里跑掉的女人。你以为她看见凶残的像个野兽的你，还会喜欢上你？”
“你为了个女人带上青龙寨的一干兄弟，为得就是你那狗屁的私心，如果你不投降死得就是我们的兄弟，你又比我好到哪去？”
陈汉溟嘴角的血又溢了出来，在听到长公主不会喜欢的他的时候，他的心被一只五形的大手紧紧攥住，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能又一次咬舌尖来维持清明。
旁边的赫哥图已经不耐烦猴三再纠缠下去了，他看出陈汉溟是不会转变心意了，冷声道，“尽快处理掉他，抓住大梁天子！”
前面三千禁军在丹炬的人马围攻下已经有破绽出现了，赫哥图相信很快就能擒住小天子。
唯一的变故就在陈汉溟身上，天子能安稳到现在，一是身边的三千禁军，二就是勇猛无双，可以一敌百的陈汉溟，所以才有下药这种阴险手段。
猴三提着刀的手犹豫了下，但下一刻他注意到赫哥图眼底的不耐，心下一凛对着小天子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这个手势陈汉溟太熟悉了，是青龙寨的暗语——动手。
他猛然回头，先前保护着小天子的青龙寨众人有两人当场反水，一刀砍向小天子。
事出突然，其余的青龙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小天子的背上就多了道伤，痛苦的闷哼声惊醒了青龙寨众人。
陈汉溟没想到还有人藏在小天子身边，暗中投靠了丹炬，他怒极攻心，药效发作几乎拿不住刀。
猴三趁此机会，凌厉的刀法向他劈来。
场上的形势一下反转，大梁落入下风。
又是一口血喷出，陈汉溟微微喘气，余光看到禁军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今天他们都要死在这…
身上发作的药力让他手脚无力，为了躲避猴三的攻势已经数次咬舌，许是次数多了有了抗体陈汉溟再咬发现没有一丝作用。
看着猴三的刀劈来，他呼吸起伏竟直直冲着刀刃撞了过去。
“呲——”
血溅了猴三一脸，陈汉溟的手脚也恢复了力气。
在猴三惊慌的眼神里，他把肩膀上的刀刃徒手拔了出来，手上的痛和肩膀上的二次伤害暂时恢复了陈汉溟的内力。
他脚下运功，一路拔刀砍了无数丹炬人，硬生生杀出条血路忍着疼走到小天子身边。
天子的情况并不好，身后的刀伤还在血流不止，脸色苍白难看，嘴角微微泛紫，不难看出那刀上有剧毒。
见过来，乔垶微抬眼皮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里面的毒在肆虐为了保持体力他始终不开口说话。
搀扶着天子的人是青龙寨的力子，此刻他满脸复杂的看向陈汉溟，眼神有痛苦有难过，陈汉溟没说什么拍了下他的肩，“带陛下走。”
说完，他转身大喊，“撤！”
禁军训练有速，收手很快，在丹炬还未反应过来就疾步后撤。
这一时间还被他们拉出一道短距离。
赫哥图气得踹了下竹杆，“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追！”
陈汉溟着忙力子搀扶天子，忍着手脚发软的无力在力子红着的眼中给胳膊来了一刀。
缓过无力的劲，他边走边交待，“走南阳的方向，去南阳城给陛下治疗。”
力子声音涩然，眼眶微湿，他不着痕迹的抹了把眼泪，低声问道，“老大…你呢？”
“听着。”
陈汉溟艰难的扯出笑来，舌尖发疼，他一字一句道，“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把陛下平安送进南阳城，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大哥话。”
力子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从他脸上落下，他用力点头。
后面的人快追上来了，陈汉溟撑着长刀，神色冷戾的带了一小支禁军去拦人。
他每次回来时，身上的伤就多一道，脚步更加虚浮，拉开一段距离后陈汉溟脚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不是药效发作，是失血过多。
在这样下去，他会先死于失血过多，那张凶残狠戾的脸上因为面色过于苍白罕见的有丝脆弱。
青龙寨众人又扶着陈汉溟走了段路，就这么来来回回，他们竟赶了半天多的路程，前方过去就是南阳的城门了。
众人的脸上难掩激动，只要进了南阳城，他们就有救了。
就算南阳没有兵力，丹炬一时半会也是攻不破城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听到了急促奔腾的马蹄声正朝着这个方向疾速赶来。
丹炬支援的兵力到了。
最让他们绝望的是对方手上有了马匹。
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就算南阳城离此处不远，他们也没有信心能安全进城。
三千禁军只剩下四百人，青龙寨众人牺牲五人，只余下力子和三个兄弟，加上陈汉溟共四人。
敌我相差太大，怎么打？
陈汉溟脸上是一团团的血污，有敌人溅到的血也有他咬舌尖时流到下巴上的血，他的神情被血迹挡住，只能看出一双野兽似得眼眸里熊熊燃烧着的焰火。
他说，“你们走，带着陛下走。”
力子再一次问，“老大你呢？”
“替你们拦住那帮孙子。”
他舌尖被咬得溃烂发疼，说话时有点口齿不清，但还是掷地有声，仿佛有把烧不灭的火在他心头。
“爷爷我护你们进城，给我好好活下去！”
活着！他要陛下活着，要他的兄弟们都活着！
“老大…”力子哭得不能自已，连同剩下两个青龙寨的兄弟一起，一米九几的汉子神情悲痛，他哽咽道，“…是我们对不起你。”
陈汉溟遽然一笑，眼中带了几分释然，“大哥不怪你们。”
“走吧，这是大哥应该做的。”
力子带着天子走了，留下了那四百禁军，他们神情肃穆，即使知道这是场赴死的战也没有人临阵脱逃。
陈汉溟提起长刀，用这把跟了他好多年的长刀在左手上连割数刀，药效被压下了下去，他的脸色却愈发苍白。
做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大哥，陈汉溟怎么能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呢。
他知道猴三那么聪明，说服的又岂止是两个人。
他的兄弟啊…全部心思浮动。
人以利益为重，他们选择了丹炬，放弃了大梁他理解，但不苟同。
好在他的兄弟们最后还是没有辜负他。
几千匹马停在陈汉溟的面前，他们身着甲胄，一支支箭矢对准了他。
赫哥图坐在最前方的马匹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复杂。
人总是敬佩自己做不到、成为不了的人。
陈汉溟的忠、义是多少人做不到的，文臣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挂在嘴边，可当灾难降临时有多少人的心里只想着他自己。
赫哥图不信猴三说的，陈汉溟是单纯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做。
怀着惜才的心，赫哥图问他，“值得吗？”
一个残破的大梁，一个背叛的兄弟，一个不爱你的女人。
真的值得你这么去做吗？
陈汉溟猖狂大笑，如他们第一次国宴上一样嚣张霸气仿佛这天下间无人能叫他低头。
“爷爷我只有想做的和不想做的！”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他想做就做了。
见不得长公主为战争愁苦的样子，于是来了前线。
不能容忍他的故土被外人侵占，所以挡在铁骑前。
不想让他的兄弟们陪着他死在这，所以护送他们进城。
他陈汉溟，不惧生死，不畏生死，只随心而为！
赫哥图沉默，他低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放箭！”
万千箭矢射来，无数长矛攻来。
他大笑着提起长刀杀入战场。
无边的血蔓延开来，又是一场黄昏夕阳，天边浮上一丝血线染红了天际。
一个个禁军开始倒下，等到最后一个士兵倒下时，陈汉溟已经快站不住了。
长刀断成两截只剩一半还在手中，双目被血糊住，盔甲破损不堪，他用那半截刀撑住身子不肯轻易在敌人面前跪下去。
于是他再无力抵挡，只能看着数万箭穿透他的身躯。
“砰——”
双膝跪地，身躯倒下。
口中的血肆意溢出，临死那一刻陈汉溟想了很多，从小时候到青龙寨到战场，最后他想到了长公主。
想到了她星眸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他突然很想再见一面。
可惜今天也没有月亮……他想，原来他不是想和她做兄弟…
他想做的…是能陪在她身边一辈子的人。
“长公主…”
含糊不清的话隐隐响起，赫哥图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马走到了他的身边，神色复杂问道，“你想说什么，我可以代为转达。”
“长公主…告…诉她…我…”
陈汉溟努力睁着血迹斑驳的眼睛，断断续续的说话，“我想…做你…一辈子的兄弟。”
如果做不成你身边的人，那就做你一辈子的兄弟吧。
这样…你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他浮沉一生，也想为了一个人变得更好。
下辈子…给个机会吧…
夕阳落下，英雄气绝，那杯战胜的酒是他未饮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