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庶长向陛下建言,大河以北之人戍代北三郡、渔阳、上谷、右北平;淮河以南之人戍江南、江东;关西之人戍陇西、北地、上郡,那河南、淮北诸郡之人当戍守何处?”
陈平就是砀郡人,发现黑夫没有提及中原地区,便追问起来,他对乡党们的未来还是挺关心的。 黑夫方才就问过章邯了,然后发现,秦始皇在对西王母感兴趣,决定将国策偏重西北的同时,却也没驱逐燕齐方士,依然让少府出了一笔钱,让他们去海滨造船寻仙…… 在黑夫看来,与其做虚无缥缈的寻仙,还不如研究下如何安全有效地跨越渤海海峡,将齐地和辽东紧密联系起来——这年头的航海技术,朝鲜日本过不去,辽东半岛却是不难。渤海是内海,风浪不大,一路上还有各种小岛可供停泊,到辽河或鸭绿江口登陆,临淄、胶东两郡的戍卒便能很快抵达目的地……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想法,没有写进奏疏中,打算回咸阳面圣后再补充进去。 除了东南西北外,就剩下真正意义上的中原地区了,大概只有秦朝六分之一的面积,十多个郡,却足足有秦朝一半的人口! 这些个郡,经过夏商周千余年开发,人口已趋于饱和,土狭而民众,黔首一家几口人挤在狭小的屋舍里过活。 陈平颔首以为然,比如他家,过去就只有三十魏亩的薄田,兄弟两人一起耕作,仅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还算好了,他们库上里,三分之一的人家无地,只能给富户做雇农。邻近的三川、颍川、陈郡也一样,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没田的雇农遍地都是,很多人被逼无奈,只能做商贾,这也是中原多贾的原因。 在黑夫看来,这些无立锥之地的贫民、雇农、商贩,正好可以移民实边! 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免去刑徒罪罚,恢复赘婿正常身份,赐农夫爵位、免税免役十年,授予雇农田地,缺什么就给什么,三板斧下去,中原各郡,肯定有不少人心动。 总之,中原有的是没地的人,西行入关后,将其移至土地肥沃,水草丰饶但人口稀少的边塞。为之筑房屋修城邑,安家室置田产,按照什伍编制。前三年,由官府给予冬衣和充足的粮食,供给必要的耕牛、农具、种子,直到他们能自给自足为止。 三年之后,田土已辟,官府就近购粮,边关将士就不必仰仗内地长途跋涉提供粮食。 农闲之时,对移民进行军事训练,配发武器,寓兵于农,和平时屯田,开战后倒不指望他们杀敌,但可以作为后勤大队,随军出征。 这种武装拓殖,将在陇西、北地、上郡开展,以后随着帝国边境线推移,可以延伸到河西、河套去…… 黑夫还提议,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使男女有婚,生死相恤,种树畜长,室屋完安,一代人后,坟墓相从,移民也就变成了当地土著,有长居之心了。 听了黑夫详细的叙述后,章邯、陈平都认为这是一个良策,听章邯说,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廷尉议论此事,已经快有结果了。 章邯道:“众人皆知陛下西拓之心已决,故反对之人寥寥,更何况,这一方略,早在昭王时便有先例。”
许多年前,秦昭襄王认为秦国地广人稀,便推行过“徕民”政策:凡是各诸侯国来归附的人,赐爵一级,授田百亩,免除十年徭役赋税,并将这一政策写在律令里,最终招来十万贫农。 黑夫的提议,不过是这一策略的改进版,而且已有一个成功的案例。 “然也,三年前,我率部扫平豫章后,陛下便移南郡之民千户实南昌城,使军民开拓荒地,这算得上是屯田之始,如今南昌县百姓已近万人,昔日蛮荒之地,如今已是江南富邑!”
南昌城,这是黑夫和章邯的共同成果,二人一边说,一边互敬了一盏酒。 当然,黑夫只没说,那些移民中好些人,农闲之时,都在自家种植园里种甘蔗。随着这两年红糖在关西走俏,甚至远销月氏,甘蔗红糖有利可图,除了南昌县外,其余几个县,黑夫的旧部们,也纷纷开始效仿,在自家田地里烧荒种蔗榨糖,再统一交给黑夫的堂弟售卖,黑党大有变为甜党的趋势…… 既有律令支持,又有成功先例,黑夫的屯田策,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能通过,这便是章邯恭贺黑夫又要“高升”的原因了。 “黑夫连续上书,言国策,若被陛下采纳,一个建言之功是跑不掉的,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章邯猜测,按照秦朝官员升迁的惯例,黑夫再升的话,恐怕便能去郡上做守、尉这样的封疆大吏了,一时间艳羡不已…… 这时候他却又想起一事,笑道:“光说屯田去了,我还未告诉你,朝中是如何争论你所言铰羊毛为衣一事呢!”
“这有什么好争的?”
黑夫感到不可思议。 “颂孔子之学的博士诸生可不这么认为。”
章邯学着博士乐正礼、漆雕染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说道:“诸生言,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皮,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他们以为,秦乃衣冠上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衣冠袍服,乃贤圣之所教,而今黑夫上书,欲使中国之人衣羽毛,披织皮而居,此乃以戎狄之俗搅乱华夏衣冠,是返禽兽之行也!”
因为在黑夫的提议里,羊毛衣不仅可以让戍边将士穿,未来还能推广到整个北方,所以遭到儒生反对是必然的,他们可不想看到未来齐、鲁之地满眼”戎服“。 “与戎狄同俗”,当年就是山东六国用来黑秦的措辞,和秦人不同,魏、鲁等地的儒生,是很看重这些的,他们以为,君子服而后行,穿戴好正统衣冠,才能做事,陛下万万不能同意。 最后,儒生还将了黑夫一军。 “如此,也不利于陛下‘一天下之俗’的政令。”
“说的好像他们冬天里不穿皮裘一样。”
陈平自诩黄老,也看不惯这群死板的儒生。 黑夫哭笑不得,他当时真没想到还会来这么一出。 不过他却不担心,因为儒生博士,只是秦始皇拿来装饰朝堂的吉祥物,话语权很小,即便事关衣冠传统,是他们擅长的领域,但自有其他学派的人与之作对。 比如墨家…… 果然,章邯兴高采烈地说道:“诸生话音刚落,墨者唐夫子、程商便当场反驳,曰:诸生之言差异,子墨子曾云,行不在服!”
墨者也引经据典: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 这四位君主,其服不同,却都开创了各自的治世,由此可知,所谓的礼仪衣冠,并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治乱,儒生拘泥一件衣服材质是麻,是丝还是羊毛,真是迂腐。 这是墨家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只要舒适,去北方的戍卒被发左衽亦无不可,去南方戍守的士卒文身断发亦无不可,作为儒家的死对头,双方观点各自走向了极端,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就在两家吵得不可开交时,以李斯为首的法家也发言了。 “陛下,商君曾言,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便国不必法古!臣以为,衣服,是为了便于穿用,礼制,是为了便于行事。若能利其民而厚其国,稍稍更改衣服材质未尝不可。”
“如今右庶长黑夫之建言,仅是仿羌人之法,以羊毛为线,制衣为士卒御寒,又不是使中国之人皆被发左衽,诸生如此反对,真是大惊小怪!”
李斯的意见不难猜到,只要变革是有利于国的,法家就支持变革,秦国百年强盛,靠的就是这种勇于变革的心态。 章邯道:“最后,连张苍也站出来为你说话了。”
“哦,张子瓠不是只喜关门读书,不问政事么?他说什么了?”
黑夫很好奇这个知识肥宅会出何惊人之语。 “他就说了一句话。”
章邯笑道:“张苍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还是让边境戍卒吃饱穿暖后,再谈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吧!”
“说得好!一句话就够了!”
黑夫很欣慰,这就是承诸子百家遗风的好处啊,不同观点在朝野碰撞,思想开放而进取,而不是自诩天朝上国,自己把自己玩自闭了。 最后,秦始皇也做出了决意: 章邯复述道:“陛下说,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恐!”
“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虽遭俗儒讥讽,却能继襄主之业,灭中山之国,启胡、翟之乡,赵遂有云中、九原。”
“如今依黑夫之言,略变衣裳材质,便能使将士无霜冻之苦,为国戍守边境,开疆辟土,他日若能越云中、九原,而取河套、阴山,此亦羊布之功也!”
“陛下圣明。”
黑夫朝咸阳宫方向抱拳,遇到一个勇于变革的皇帝,也不容易啊。 “对了,董翳与我说,黑夫在路上的这一个月里,陛下身边,可又多了一位宠臣。”
章邯顺口说道。 “哦,莫非是优旃(zhān)又回宫中了?”
优旃自从上次与扶苏一同强谏后,便备受皇帝冷落,许久未召进宫了,黑夫有些同情他。 “不是优旃。”
章邯笑道:“是一个叫高渐离的燕国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