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九年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
再次看望慕若夏时,李云翔又提起这个问题。当事人闭着眼瘫坐在沙发上,听到这句话,起身去厨房煮咖啡提神。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在过去的八年时间里,她能讲给曾经亲近的人听的很少。要用谎言去编造一个不存在的美好时光吗?她不想,但必要时不得不这么做。“我在美国完成学业,顺便学着打理外公留给我的产业。这几年很忙,每天都有事情要做,就忘了跟你们联系了。”
李云翔显然不相信她的这番话,把埋藏在心里九年的疑惑说出来∶“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拿起书桌上的相片,说∶“九年前的事,你不都知道了嘛。林姨发生车祸死了。”
“发生的不只是这一件事吧?到底是什么事,会让你不联系顾以辰?”
李云翔只记得九年前在旅游途中接到了最亲近的林姨死亡的消息,不曾出席葬礼的慕若安和顾北辰,还有遭遇绑匪袭击而变成植物人的陆一凡。每提到慕若夏时,慕若安和顾以辰会变得激动,甚至不想提起任何有关她的话题。“为什么要联系他?”
她反问。“当初你不是最喜欢他吗?”
“喜欢就要联系吗?他和若安姐看起来就很配对,为什么要打扰呢?”
而且,现在他还愿意见面吗?“小夏,你……”一阵铃声打断他的话,慕若夏看到来电信息,平静地按下接听键。“小夏,是你吗?”
苏雨薇问,虽然知道她回来了,但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不敢相信。慕若夏久违的笑着回答∶“是我。”
“太好了!”
苏雨薇的兴奋吼叫差点吧慕若夏震聋。这么久了,她的大嗓门依然让人难以适应啊!“找我有事?”
慕若夏问,语气亲和了许多。“没事就不能找你啊?”
慕若夏笑着点头,回道∶“当然可以。”
苏雨薇聊了很久关于她最近发生的新鲜事,挂断电话前跟她约好了明天在以前常去的琪安公园见面。李云翔问∶“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了,你会祝福吗?”
“会。”
她早放下那段青涩年华的爱恋,现在占据心里最多的情感,是愧疚。慕若夏问∶“明天你们也去吗?”
刚才的约定里,苏雨薇提到了很多熟悉的人,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发生吧?李云翔看着她的眼睛说∶“以辰要向若安求婚。”
一直注意她的情绪变化。她听到后随即一笑,说∶“挺好。有他在,若安姐会很幸福的。”
李云翔来这差不多半小时,温悦也匆匆忙忙地过来,表面上是探望她,实际上是监督自己的未婚夫。等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时,脸上挂着的笑容逐渐消失,默默地拿着一瓶红酒,看向物业送来的花盆中闪着的微弱红光。她的生活,又要闯进一些有趣的人了。到约定的时间了,苏雨薇拿着手机不停拨打电话,嘴里念叨着∶“怎么还不来?”
电话仍然没有接通,就冲旁边的温悦问∶“悦悦,这真的是她的电话吗?”
温悦回答∶“是啊,她回来就办的电话卡。再说,上次你约她的时候不就打通了嘛。”
“可是她没接。”
现在能联系她的,只有电话和邮箱,但苏雨薇只有电话号码。“可能路上耽搁了。”
辛怡安慰说,“放心吧,她这人最不喜欢失约,答应你来就一定回来的。”
此时的慕若夏刚从明远博士的地下实验室出来,这里离琪安公园不远,走几百米就到了。故意错开时间,只要能看到结果就可以了。她心里是高兴的,只要慕若安答应了求婚,她的心里就少些愧疚。越来越期待今天的事,迫不及待想看顾以辰抱起慕若安狂欢的画面。她在小山坡上,不远处的平地已经布置好。放眼望去,彩色的时间走廊延伸十几米,终点是用五彩斑斓的气球堆积形成的偌大爱心。手捧着大束鲜红玫瑰花的顾以辰咳了几声,舒缓自己的紧张。时不时问旁边的李云翔,领带有没有歪,整得旁边的人一脸嫌弃。熟悉的《爱的协奏曲》响起,五颜六色的气球洒满她前方的世界,色彩斑斓的鲜花传达着爱意。气球的空隙中,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男人单膝下跪,左手捧着戒指,就算没有看到被求婚的女孩的脸,她也肯定那就是她的姐姐慕若安。慕若夏立在原地,不知道此时喜悦和悲伤哪一个更占据内心。眼泪渐渐模糊了视野,在浪漫的音乐里,她感受不到一丝的快乐。喜欢的男孩,最后爱上了她的姐姐,她不是没想到这个结果,只是当亲眼目睹时,她还是不能坦率地接受。慕若夏仰头,说:“明明准备好了祝福,可是为什么,我却自私地,不能说出已经祝福他们的话?”
抹掉眼角的泪,极力露出笑容。音乐戛然而止,求婚的男人在最后一个气球越过他们的头顶时失落地收回戒指,女孩带着泪惊慌地跑开,跑向慕若夏的方向。慕若夏的泪水止不住地流过苍白的脸颊,她拉着仓皇而逃的女孩的手臂,喃喃自语,很小声,慕若安一时摸不着头绪,然后听她大声喊道:“为什么要拒绝他?他那么好,那么喜欢你……你们,是多么地般配……”在场的人都突然紧张起来,顾以辰已经飞奔过去,推开慕若夏,把慕若安护在身后。对上他的眼眸的那一刻,慕若夏第一次觉得陌生。冰冷的眸宛若黑夜中的鹰,孑然间散发着孤冷与高傲,还有独对她的恨意和厌恶。是啊,他怎么可能还会给她笑容?她可差点害死他生命中最爱的女人。“对不起……”慕若夏低头含着泪。本来不想靠近的,但是等她意识到时,自己已经走到了现在的位置。他们是不想看到她的,她心里明白。可是,现在想离开,却没有力气迈开腿。上官致远和苏语薇跑过来,对这种紧张场面,他小声问旁边的苏语薇:“怎么回事?”
慕若安愣愣地上前,不敢相信地问:“你,回来了?”
慕若夏没有做出回应,直愣愣地看着顾以辰。顾以辰像躲避某种污秽的东西一样,脸上没有一丝悦色。上官致远觉得奇怪,顾以辰虽不是什么暖男,但就算讨厌也很少露出厌恶的表情,今天对一个女孩子如此生气,他也有些好奇,再看慕若夏委屈隐忍的模样,想必他们之间肯定有很大的过节。顾以辰抱紧身体僵硬的慕若安,眼神狠厉地冲慕若夏警告道:“你如果再敢伤害若安,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代价……”慕若夏小声说。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自如面对预想好的场面,但是,她控制不住不断喷涌而出的悲伤,不停地堵住她的呼吸。代价?她早付出了啊!失去了最爱的林姨,最喜欢的男孩子恨不得她死,她的母亲不想再见她一眼,她珍视的人一个个离开,这些代价难道还不够吗?见她拽紧衣角,本如死水一般的眼神更加黯淡无光,李云翔横冲到两个人中间,拉着她冰冷的手,说:“跟我走。”
慕若夏迈不开腿,李云翔用力一拉,她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以后,倒在地上,李云翔眼疾手快地托住她倒下的身体,紧张地问:“若夏,你怎么了?”
她捂着胸口,胃似乎绞成一团,头上的冷汗不停地冒出。温悦看到她痛苦的模样,也紧张起来,蹲下来给她擦汗,说:“若夏,你怎么了?别吓我。”
“胃疼,”她以为自己能控制好情绪,但她高估了自己,当遇到引起她病因的人时,她建设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每次情绪波动过大,她的胃病就会犯。李云翔和温悦听她小声地啜泣。“对不起,对不起……”慕若夏不停地重复着,紧紧抓着手臂,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所有人都注意到她洁白的衬衫上渗出的血液。李云翔感觉不妙,知道她的病发作了,焦急地摸索她外衣上的口袋,她这么心细的人,不会不把药放在身上。终于,一伸手就摸到一个小药瓶,回想上次见她吃药的情形,马上喂给她两片药,温悦跑回露营处取了一瓶水,让她一口喝下去。温悦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的气喘匀了许多,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慕若夏的意识清醒了些,冲温悦勉强露出笑容,安慰说:“没事别担心。”
抬眼看向紧搂着慕若安的顾以辰,对视了一瞬,就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年少的梦太美好,让心中满是伤痕的她还是不想承认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当初看见她时眼中满是温柔的少年,已经不愿再靠近她,甚至,看见她。慕若夏强撑着站起来,拖着身心俱疲的身体走了几步后,直接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看到温悦盯着自己的手臂默默流泪。慕若夏把袖子拉下,问:“我睡了多久?”
“三个小时。”
慕若夏下床,想昏迷前的那一幕,就感觉有些窒息。“若夏,你要去哪里?”
温悦急忙站起来,“医生说了要你好好休息。”
“我想出去走走,不想待在这里。”
医院,是她最不想来的地方。一闻到消毒水的味道,那些伤心的记忆就接踵而来。“你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再这么下去身体会垮掉的!”慕若夏靠着墙,无力地说:“我不在乎。”
苏雨薇从门口跑进来,抓着她的手问∶“若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成这样?”她知道,以前若夏和顾以辰、慕若安很亲近,为什么久别重逢时,顾以辰和慕若安对她的态度截然不同,甚至是厌恶。慕若安已经受到惊吓,现在还在病房里,而她,以前身体那么健康的人,为什么会受到刺激晕倒?她猛地甩开苏雨薇的手,怒道∶“别管我。我变成什么样都和你们没关系!”慕若夏离开医院,确认没人跟着后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一静。路过一家花店,买了一束郁金香放在林依的墓前。对着黑白照片中的笑颜,慕若夏含泪说:“如果林姨还在,我会不会坚强一点?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死。如果你还在,你会怎么做?”
没有回答,只有无情的风在呼啸。慕若夏靠着墓碑,独自喝着酒。许默淮气喘吁吁地跑到南家墓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了睡着的慕若夏,蜷缩成一团,脸红彤彤的,睫毛上残留着泪水。他轻轻拍她的肩膀,柔声说:“若夏,醒醒。”
没有回应,看着连睡觉都皱眉的她,许默淮很心疼。夜里有些凉,风吹的有些冷,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后背她回家。回到家后,发现她的手脚都滚烫,哄着迷迷糊糊的人吃感冒药。赶回医院做手术后匆匆回来,她还是没醒,依旧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皱。重新测体温,她的体温已经退了些。许默淮煮了粥,叫醒慕若夏,她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本来水灵灵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线,叫了几声才小声应一回,吃了几口粥后又睡了过去。清晨的阳光照在她湿润的睫毛上,抬起头,落入眼帘的是精致的五官,傻愣愣地盯了几秒,慕若夏猛地起身,环顾四周的摆设,确定这不是她的家。再打量自己,上身换了件宽大的衬衫,头发粘稠。更可怕的是,她对昨晚一点记忆都没有!转头再看许默淮,他已经醒了,而且笑眯眯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她。“你醒了?”许默淮见她傻愣了好久都没说话,主动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嗯。”
慕若夏点头。许默淮抬头看桌上的电子钟,起身,说:“你昨晚发烧,我就带你回我家了。衣服是雨薇过来换的,还有······昨晚没有发生你担心的事。”
至于为什么会跟她躺在同一张床上,那就得好好解释一番了。不过由于昨晚主动拉他的手的人是慕若夏,由他这个乐于当“受害者”的人说出口,似乎会让不熟悉他的慕若夏感到尴尬。但如果她主动问,他一定老老实实地回答。“谢谢。”
慕若夏有些心虚,自己把他想成了不堪的人。“你再多睡会,我去做早餐。如果睡不着了,可以用浴室。在我这里,你不用感到拘束,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慕若夏还没回过神,许默淮宠溺地摸了她头,然后兴高采烈地走进浴室。出浴室时,见她慌张地盖上被子,忍不住偷偷笑着。等慕若夏出卧室时,许默淮已经去上班了。慕若夏身上黏糊糊的,不得不去浴室洗澡,然后洗了衣服,等衣服烘干。看到桌上还有余热的早餐,慕若夏的心里暖暖的。在他的公寓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白色钢琴,慕若夏记得他说过,他不会弹琴。慕若夏看到手机里多个未接电话,其中最多的是一个陌生号码。是许默淮吗?反拨回去,一阵铃声后,许默淮的声音很愉悦,问:“早餐符合你的胃口吗?”
“很好吃,”道谢后,她就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我找云翔要的。”
“你们很熟?”
“高中的时候,我经常去秦老师家蹭饭,混熟了。”
这么一说,慕若夏仔细回想,秦桉会邀成绩进步的学生到家里吃饭,因为她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相处,就不会在有客人的日子去秦桉家。接下来几天,她接着上山采药,然后回地下室。等她再次来到医院时,许默淮紧跟着她,生怕她跑了。“手机为什么关机?”
许默淮问。“没电了,同时也想静下心做事,就没理会。”
“慕若夏,你不困吗?”
许默淮注视着她眼角的血丝问。“还不是很困。”
许默淮拉她进办公室,把毯子递给她,让她先睡一觉。慕若夏翻来覆去睡不着,而许默淮就在坐椅子上着看她。越看她越觉得尴尬,索性不睡了,坐在他对面。“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慕若夏问,这个痴情种,似乎说过他十二岁遇见过她的话,这么说,那是她七岁时候的事。“十七年前,我十二岁的时候,一个人伤心跑到一个教堂,遇到一个正在弹钢琴的女孩子,那天恰好是她七岁生日。”
慕若夏回想小时候的事,她身边的人不多,七岁之前除了慕家、顾家和常去的孤儿院,她平常就喜欢在上完明远博士的课后去一个旧教堂里弹钢琴,练习一小时后再跑去学习武术,晚上温习功课,最后在林姨的陪伴下进入梦乡。想到林姨,她的心里就感觉暖暖的。“不记得。”
“我记着就好。”
许默淮面对她,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慕若夏把视线转移到休息室的其他事物上,问:“你怎么确定那是我?”许默淮笑着看向她手腕上水蓝色的编绳,她当时送他的是条红色的,上面还有“Summer”的绣文。“送给你,林姨说这红绳能锁住快乐和幸福,我就假装信了,编得很好看,其实我更喜欢水蓝色的,像夏天的大海一样蓝蓝的,看着就很舒服。把红色的送给你,我就有机会得到水蓝色的编绳了!”她边帮他系上边说着,脸上洋溢的笑容驱散着所有的不愉快和悲伤。许默淮从回忆中回来,自从那以后,他就想搬到江城住,这样就可以多跟她见面了。可是他家已经扎根在龙城,他只能等待时机。等他在江城稳定生活时,却再也没遇到她,直到他们在德国重逢。就算她不记得了也没关系,这无法冲淡他久别重逢的喜悦。这一次,他会尽全力留在她的身边。“直觉。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你除了长高了点,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慕若夏不是没听过别人赞美她的相貌,每次她都淡然处之,可是经许默淮的口说出来,她感觉心跳似乎快了些。“许医生挺会说话。”
“当我女朋友,每天说给你听,怎么样?”
“不要,那样会甜腻死,我喜欢清淡的。”
许默淮笑得更加开心了,他们说话氛围第一次这般融洽的。她会不带疏离感地闹点小情绪,这是他乐意看到的。“许医生,你不忙吗?你陪着我已经快二十分钟了。”
中国的医院,很少有闲着的医生。“二十分钟?过得真快。不过说来也巧,我准备休息的时候你就过来了,没有浪费我和你相处的时间。”
许默淮看了看桌上的钟表,目光很快落在慕若夏身上,笑着问,“在我下一场手术之前,可以陪陪我吗?”
“手术多久开始?”欠他一份情,她得尽可能还。“还有四个小时。”
“你除了手术就没有其他工作了?”
“有的,还要查房、写病历。”
“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本来要休息的,因为她在,所以强打精神。“周末。”
“周末我请你吃饭。”
“改成约会吧。”
慕若夏心里想着,这家伙得寸进尺。她在国外待了酒年,已经适应了开放的人际交往。约会在中国大多视为男女朋友才能进行的事,她倒不介意。他有什么要求就尽可满足,这是她报恩的方式。慕若夏等他躺下睡着后离开了医院。面对这么重视感情的人,她得好好想想,该做什么,才能把伤害降到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