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牧放下茶杯,轻轻道,“天地之大,便随她去吧。”
容与讶然,“她要是去闯人间呢?”
屠牧笑笑,“她本就从人间来。”
容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可想好了。她继承了冰海之物,又出落的这般模样,小小年纪便能横行西境。此番重回人间,必搅得人间天翻地覆。又岂是当年离雨令之小小江湖?”
屠牧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我能拿她怎么办呢?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爱止。总不能令百鸟哀囚凤,百兽嘲之。”
舟行十日,桃红柳绿,上了岸便是人间。屠牧背着手从船舱中走出来,“此去经年,送你一样东西。”
果儿站在船头,有些失望,“师兄们还是不肯来送我吗?”
屠牧温笑,“他们怕离别太伤感……”果儿“哼”一声打断道:“得了吧,是被我折腾怕了。”
屠牧微微一笑,伸出手,掌心横着一只玉笛,正是那支镇压魔族的圣物。果儿没有伸手去接。屠牧笑笑,横笛唇边,吹奏起来。笛声清越悠扬,晴空万里,江水汤汤。果儿忽然感到心胸开阔,忧愁俱散,不由得微笑起来。果儿这才知道,那日骨笛之音果然吹得不好听。其音如泣如血,百鸟哀鸣,引人悲伤自绝,分明是害人的调子。一曲终了,屠牧将笛子递给她,道:“我已教会你如何吹奏,你便收下。人间乃仙妖人魔混居之地,万事小心。少露形迹,免得树敌。”
果儿不再推辞,接过玉笛,玩弄于股掌之间,笑道:“当年花宗之行,我还拿不动它,现在它倒听话的紧。”
屠牧从容笑着,道“去吧。”
果儿回眸一笑,转身踏上人间岸,消失在屠牧的视线中。屠牧久久伫立船上,目光幽远绵长。容与走出船舱,食指凌空一点,十九道纵横交错,黑白子两相对峙。屠牧指间拈着一枚白子,投向水中,骤然打破对峙局面,两厢厮杀起来。江湖上又传起新的谣言:离雨令重现江湖,得之者青春不老,不伤不死,与世长存。只是这次,离雨令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一脚踏入人间,转头已无江船。果儿忽然感到孤独。十年西境寒暑,去时初夏,归来入秋。人间草木她都陌生了。风吹树叶哗啦啦的响,林子里一声呼哨,山雀尽飞。前路一个红胡子大汉立刀脚下,朗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果儿一笑,明眸秋水。正欲回话,树上吊下来个人,倒挂在树枝上,那人笑道:“三哥此言有差,应是‘休想从此过,留下姑娘来!’”果儿望着从树上倒吊下来的那个人,问道:“你的手臂呢?”
那人似乎并不心伤,反倒很骄傲道:“你不知吗?我乃公厘肆,江湖人称‘无臂阎王’,这是我三哥‘红胡子’绮里叁,方圆百里,谁不知这是我红衣寨的地盘儿?”
果儿似乎无动于衷,依旧问他:“你的手臂是天生就没有的吗?”
绮里叁生性粗犷,最不会怜香惜玉,一挥手道:“带走!丫头片子,啰里啰嗦!”
于是树上又相继跃下十几个小喽啰,步步逼近。果儿轻轻笑着,冲红胡子道:“慢着,若是我能拔下你的胡子,你服不服我?”
绮里叁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你若是拔下我的胡子,我给你磕头叫老爷!”
公厘肆也笑道:“你可知他为何叫红胡子?”
果儿配合道:“为何?”
“因为他的胡子是血染红的。”
果儿并没有被这话吓到,反而笑道:“所以,我若拔下你这血染红的胡子,你便服了我了?”
绮里叁刀一横,道:“服!红胡子说一不二!”
话虽这么说,人却谨慎起来。这小姑娘神色自若,或有高人相助亦未可知。红胡子活到现在,无非是靠着那份胆大心细,从不轻敌的谨慎。果儿轻笑,三十步的距离只走了两步,就走到了他面前,从从容容,摘下一绺儿胡子,又飘然回到原地。那一刻,时间好像静止。红胡子闯荡江湖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的内力。果儿指尖捏着一绺儿胡子笑道:“你可服了没有?”
绮里叁扑通跪地长拜道:“老爷!绮里叁服了!”
公厘肆大惊,一跃从树上翻下来:“三哥你……”在他看来,分明是绮里叁毫无反抗,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让那小姑娘拔了胡子。果儿笑道:“你不服是不是?”
公厘肆凛然道:“妖女!你使了什么妖法?他为何会听你的话?”
果儿也不恼,温和笑道:“若是我让你变成‘有臂阎王’,你服不服我?”
此言一出,别说公厘肆了,就连跪在地上的绮里叁也是不相信的。武功再高,内里再强,也不能使人血肉再生啊!何况是两条手臂!果儿又道:“我知你不信,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超出你们认知之外的事情。”
说着走过去抬起手,公厘肆只觉周身寒凉,十几双眼睛盯着他的双臂,在白雾中生长出来。公厘肆看着自己的双臂,恍有隔世之感。十年前一桩错事,让他痛失双臂,从此改名换姓,落草为寇。而今,双臂再生,怎能不热泪盈眶?公厘肆长跪:“谢仙姑再生之恩!此前多有冒犯,仙姑恕罪!”
十几个小喽啰也跟着跪下,口道:“仙姑恕罪!仙姑恕罪!”
在一片“仙姑”声中,耳边忽然响起屠牧悠远漆黑的声音:“这世上,但凡好事,皆是仙君显灵;但凡坏事,全是妖物作祟。”
果儿叹口气,轻轻道:“我不是仙,亦不是妖,我是人。”
绮里叁外粗内明之人,只听他恭敬道:“敢问姑娘芳名?日后也好铭记。”
果儿想起那夜在屋顶,屠牧对她讲:“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日后出山,你便叫‘袁缺'吧!”
她轻轻笑着,木叶侧耳倾听。“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便叫——袁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