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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泥船渡河(1 / 1)

随着太阳缓缓攀上树顶,气温渐渐升高,薛至柔的鼻尖亦渗出点点细汗,可她并未觉得燥热,甚至因为嫌犯可能是孙道玄而感到了几分寒意。

她虽连破数案,也曾十分凶险地与犯人当场对峙,但这种案发前遭遇嫌犯挑衅的事,却是实打实第一次遇到。从前她常听父亲说,怪力乱神无稽,人心最是可怖,总是听得不耐烦,今时今日倒是颇有体会。

正当她感慨丛生之际,凝碧池外突然走来一名全副武装的万骑军裨将,对钟绍京行了个微礼,高声道:“钟总监,按照皇家例律,三只 ‘北冥鱼’已悉数猎杀。此外,北岸的出水口旁的水草中发现失踪女官尸体,正是昨晚当值宫人。”

闻此噩耗,钟绍京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一直淌到下巴。剑斫锋则神情一凛,紧蹙起眉头,目光陡然森寒起来。

薛至柔愣怔片刻,即刻向北岸方向跑去。不消说,皇室禁地一旦出了人命,这个案子便立刻成为上达天听的大案要案,她与父亲必会受到牵连,她必须要第一时间查明真相。

薛至柔跑得气喘吁吁,绕过假山回廊,已看到被打捞起来的女官遗体之际,忽被人阻拦:“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薛至柔有如热锅上的蚂蚁,语气不自觉带了央求的意味:“我并非闲杂人等,只是想看看尸首……”

说话间,剑斫锋与钟绍京亦赶到了此处来,看到那泡得十分粗大的女官遗体,钟绍京“哎呀”不止,汗如雨下。

剑斫峰上前几步,挡在薛至柔身前,表情不再是不可一世,而是异乎寻常的庄重认真,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挂着个铁秤砣,砸得人头痛欲昏:“依照《唐律》,诸禁苑若有命案,相关证据须得由大理寺的最高官员呈奏圣人,所以如今无论是钟总监还是瑶池奉,在洗脱嫌疑,得到圣人的圣谕之前,都没有权限继续接触此案的任何证据。烦请二位配合本官,移步至大理寺,等待圣人裁决罢。”

“敢问她的口鼻中可有泥沙吗?”

薛至柔不理会剑斫锋,冲正在验尸的仵作喊道。

仵作看看薛至柔,再看看剑斫锋,表情颇为为难。剑斫锋一挥手,几名差役便上前将薛至柔团团围住。薛至柔如何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恨功亏一篑,万般不情愿地转身离开,在几名差役的夹击下步行至望春门,登上了停在苑门口的马车。

早上来时,心情本就因父亲要带自己回营州而颇为不佳,现下竟然连早上尚且不如,连手中那一柄占风杖都像是失去水分枯萎的麦苗,恹恹的,再不复清晨主持典礼时的意气风发。薛至柔神色凝重,无法预料父亲将在此番事情里受到什么波及,再看看嘴里喃喃不休的钟绍京,忍不住长吁短叹了起来。

及至大理寺,薛至柔与钟绍京分别被带往两个方向。穿过一道小门,薛至柔步入一间精巧宽敞的屋舍,内有上好的茶桌、凭几和坐垫等物,桌上摆着一些可供充饥的茶饼点心,墙上挂着折扇作为装饰。

待薛至柔进入房间,门外便被落了锁,而房间另一侧还有一扇门,通向一方小院,院中假山曲水,柳叶垂波,一派春和景明之象。再远处,则是大理寺的围墙,墙上建有望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将这边屋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薛至柔知晓,这便是的“三品院”了,传说中拘囚三品以上官员的处所,看来此番她是沾了自己父母亲乃至祖父的光,得以在这里被软禁,而不是被关在黑漆漆的牢里。也不知那位钟总监何处去了,是否也与自己一样,得了这样一间屋子,倒是个消夏纳凉的好去处,应当比坐在神都苑管那些花鸟舒坦些。

薛至柔沉沉叹了口气,这才发觉方才又跑又喊,喉咙干涸生疼,她晃了晃桌案上的执壶,沏了一盏茶,轻呷两口,开始定神思考这一连串的事件。

细细想来,整件事最为诡异的点,莫过于那一向温顺的北冥鱼为何会突然袭击船上的李隆基和李嗣直,以及那大家伙究竟是如何从山海苑的水池里跑到凝碧池这湖水中来的。从方才在神都苑探查的情况来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便是那女官监守自盗,用钥匙将连接山海苑水池与凝碧池的闸门打开,放“北冥鱼”入湖,随后投湖自尽;要么便是有人潜伏在苑中,袭击了那女官,将其淹死湖中,拿走了她保管的钥匙,将闸门打开,放“北冥鱼”入湖。

所以她方才那般焦急问仵作,那女官口鼻中可有泥沙,若她是投水自杀,应是双拳略微紧握,鼻腔中往往会有泥沙;若口鼻干净且双手放松,则多半是在岸上杀死后抛尸,且身上往往有其他致命伤;若是面色紫红,手上或后脖颈处有勒痕或压痕,则基本可以肯定是头按水致死。

可那该死的剑斫锋剥夺了她获取有用情报的机会,眼下她别无头绪,唯独清楚一点:昨日神都苑刚办完迎接“北冥鱼”的盛大庆典,进来苑中之人相比平时要多百倍不止,核对这些人昨日出神都苑时间,肯定会是大理寺的重点。说来也是因祸得福,当时她为了逃避父亲,典礼尚未结束便从神都苑出去,估计很快会被排除嫌疑,谁最晚留下来,谁的嫌疑就最大。

薛至柔想起昨日薛崇简曾说,安乐公主命那杀千刀的孙道玄将苑中的畜生都画一个遍,不画完不许走。也不知他昨夜究竟是几时离开的神都苑,看他那副模样,说不定是画恼了临时起意,干下这罪行滔天的勾当,再留下那一张字条倒也说得通。

然而这诸般不过是薛至柔不负责任的胡思乱想,并无丝毫证据,正越想越出神之际,房门忽然开了,守在房门处的大理寺差役走进来,叉手对薛至柔礼道:“剑寺正有令,瑶池奉可以离开了。”

薛至柔暗暗舒了口气,心底厌恶剑斫锋那不可一世的做派,故作讶异,瞋目道:“这么会子功夫,剑寺正便查明了?凶手可抓到了?浪费我这半日光景,剑寺正可有说如何赔吗?”

那差役哼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作弄:“剑寺正果然所料不错,方才他便说:瑶池奉被软禁半日,恐怕要闹些赔偿什么的,让我等好生劝慰。但在下不过大理寺区区一小吏,俸禄单薄,没有什么能赔给瑶池奉的,便给你透个风当作补偿罢,烦请瑶池奉把耳朵凑近。”

“真是奇了,你们大理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辞?竟还要我凑上去?爱说不说,随你便是。”

说罢,薛至柔起身便走,途径那人身侧之际,忽听他语带戏谑道:“瑶池奉别忙,令尊薛大将军,已被下令收监,待会子恐怕也会被押送到这三品院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父亲乃封疆大吏,无实据便要将我父收监,岂非笑话?”

“在下可无心与瑶池奉玩笑,不过多时,薛将军便会被请到此处,届时便会明示天下。只不过,在此之前,还请瑶池奉速速离开!”

薛至柔为父亲叫屈不已,又被下了逐客令,胸腔一股无名火涌动,但她并未像平时那般喜怒外表,只冷笑一声:“有司蠢极,自然会害我父亲受冤,但天日昭昭,圣人迟早勘明真相,且走着看吧。”

说罢,薛至柔抄起占风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杖顶的乌鸦嘴差点啄伤了那人的眼。待出了大理寺,她速速拐进一个背街巷子,焦灼等待。大略一炷香的功夫,承福门外驶来两辆车马,薛至柔眼睁睁看着父亲与新罗使臣分别下了马车,被请入了大理寺,方知那人没有扯谎,心下五味杂陈。

方才得知宫人溺毙,她便知道父亲会受牵连,只是没想到竟直接收了监。要知道,父亲极受圣人重视,自家一门数将,父亲乃是主心骨,更肩负着戍卫边地的重任,经此一事,不知是否会动摇军心,更不知是否会波及大唐与新罗的关系。

薛至柔已然想不了那么远,左右手交握,牙关咬紧,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要救出父亲,首先必须要先拿到调查本案的权利。一众人的名单在薛至柔脑中闪过,或是人微言轻,或是需要避嫌,竟无一人合适,思来想去,唯有那人最为可靠,只是出了这样的事,不知道是否指望得上,薛至柔决定全力一试,匆匆向积善坊赶去。

积善坊北靠洛河大堤月坡,景色秀丽,重楼复阁,辉煌金碧,达官显贵云集,不单有临淄王李隆基等五位郡王亲王的宅院,也有镇国太平公主的恢弘府邸。薛至柔策马来到此处时,恰好遇到薛崇简送叶法善出公主府,但她顾不上理会薛崇简连珠炮一样的声声“玄玄”,径直行到临淄王府门前,翻身下马,对阍室值守的小童道:“鸿胪寺崇玄署女官薛至柔求见临淄王,烦请通传。”

那小童似是没听到,待薛至柔又大声重复一遍,才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懒乎乎起身,拖着步子不情愿走进了府门。

薛至柔知道,方才李嗣直受伤的事此时必然已经在临淄王府中传遍,即便李隆基未说什么,其他人等,从上到下定会怪罪于她,要是在平时,这孩子这样惫懒,薛至柔怎么也要拿捏他几下,今日却理亏不敢作色,老老实实等在二道门外。

折腾了大半日,太阳已渐渐西斜,薛至柔只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人却一点也不敢放松,整个身子耸着,甚至连呼吸都比平时急促两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赶忙抬起眼,只见来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妇人,衣着华贵,模样甚是端庄秀丽,只是眉宇间带着冲天的怒气,双眼红肿如桃,应是堪堪大哭过,令她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扭曲。薛至柔从未见过她,但也不过一怔的功夫便想明白,她应当正是李嗣直的母亲刘夫人了。若非碍于身份,只怕刘夫人恨不能要上前指着鼻子哭骂,质问薛至柔这闯祸精如何还敢再登门来。可她到底是临淄王侧妃,并未那般,只是站在距离薛至柔丈余处,一语不发,但逐客意味分明,惹得早已做好准备的薛至柔顷时局促起来。

但父亲有冤在身,她自己也不能平白接下这个黑锅,薛至柔向刘夫人行了个礼,继续站着没有动弹。一个是心疼爱子的母亲,另一个则是为救父亲的女儿,两个人皆沉默着,这方丈地间却流动着某种无形的情绪,压抑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侍卫模样之人终于大步走来,打破了此间鬼魅似的宁静:“瑶池奉,殿下在书房相侯。”

薛至柔如蒙大赦,应了一声,忙随那人快步离开,转过盘盘囷囷的回廊,绕过错落有致的屋舍,来到了李隆基的书斋。

方才有刘夫人那一道,薛至柔心底更觉忐忑,见李隆基背着身子站在书柜前摆弄一些古抄本,她忖度着开口道:“殿下,嗣直他……可安顿好了吗?”

李隆基转过身来,语气态度与平时并无任何分别,眉宇间却凝着几分无法掩藏的倦意:“性命无碍,但右臂伤得重,说是皮开肉绽亦不为过,奉御说伤了筋骨,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拉弓。”

李唐重武,对于宗室子弟的教育尤为严苛,李嗣直是临淄王长子,本有大好的前程,遭遇如此不测,定会受影响,难怪他母亲会悲伤气愤到那般。薛至柔一时语塞,垂首低眼,想好的话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李隆基未察觉出薛至柔的欲言又止,兀自拿起桌案上的一份文书递与她:“你听说了吗?大理寺方才送来的消息,经过排查,凶嫌已锁定为那名为孙道玄的画师。”

薛至柔一怔,忙问:“那孙道玄已被捉拿归案了吗?”

“尚未,”李隆基示意薛至柔看文书,“除了你父亲因所贡瑞兽伤人被牵连调查外,新罗使臣也被一道带走了。有心之人称薛将军任安东都护多年,不可能对此兽的脾性全然不知。我很是担忧,若是这等罪名坐实,你薛家这一门性命可如何是好……”

没想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为严重,薛至柔心急如焚,蓦地抬起眼,眸底起了氤氲,声音也带了颤意:“若是能抓到凶嫌,证明此事与我父亲并无任何关联,圣人能否网开一面?”

李隆基眸色略显茫然,回道:“本王不过一个闲散郡王,平日也不涉国政,对于圣人的心思确实无从揣度。但想来薛将军是国之柱石,若非有心之过,应当是会宽宥的罢。说到底,嗣直受伤事小,帝后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不过这离奇事若说是孙道玄所为,我倒觉得有些稀奇,他不过是一个画师,布这样的局又图什么?”

薛至柔抓住话头,忙道:“是,所以至柔这次来,便是求殿下助我。若是我能调查此案,一定能尽快查明真相,为嗣直讨回公道,亦为我父亲洗清冤屈,还神都苑一方太平……”

“嚯,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啊。”

李隆基忍不住薄唇一勾,却又转瞬即逝,“可本王不过是区区一郡王,分毫不懂刑狱之事,在圣人面前说不上话,纵便有心,也无力为你安排适当的身份。”

似是猜到李隆基会这般说,薛至柔并未心急,徐徐道:“听闻殿下在潞州任别驾时,常吟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携一壶桑落,便能弯弓射鹿,箭无虚发。纵便殿下不言,只纵情歌舞马球,为大唐之心又如何能掩藏?”

李隆基神情一震,眼底的茫然俶尔收拢,闪过一道利光,望着薛至柔的目光登时有些发冷,脸上虽还带着笑,整个人的气场却全然变了,说起话的语气颇像大理寺善于诱人招供的判官:“你从何处听闻此事?可是你父亲与你说了什么?又或者,是从叶天师、崇简,或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都不是,”薛至柔答得干脆,目光柔软却很坚定,“殿下莫要忘了我父亲的名讳,他自然是谨言慎行的。至于其他人,也从未与我论及殿下的过人之处。至柔与殿下相识多年,也许在他人眼里,殿下不过是个走鸡斗犬的闲散郡王,但我有自己的认知,方才的话,字字出于己心……至柔一家,自我祖父薛仁贵,到我父亲薛慎言,身经数战,九死未悔,若是因此事被奸人所害,焉知不会危及大唐?至柔也知道,今日嗣直出事,我与我父亲尚有嫌疑,殿下莫说帮我们,即便是气我打我,也是人之常情。实不相瞒,来这里之前,我十分忐忑,但至柔不想探究殿下心事,只想赌一赌,殿下与旁人不同。”

听了薛至柔这话,李隆基不显山不露水地松弛了两分,犀利的神色缓缓收敛:“本王又有何不同?若认真论起来,也不过是在奢靡度日之余,尚留有几分对沙场英雄的崇敬。薛将军是我大唐的忠臣良将,本王自然不愿见他被奸人所害。但你也知晓,圣人乃本王伯父,平素里交给本王的,不过是些戏耍的差事,像迎北冥鱼,组马球队之类。本王自然是相信薛将军的人品,但若贸然向圣人进言,恐怕……”

薛至柔忙道:“至柔知晓殿下的为难,不会央求殿下盲目为我父亲进言,只消殿下能帮我在圣人面前说一句话便可。”

李隆基垂着首,一语未发,好似在权衡。夕阳西下,斜光透过窗棂,半映在李隆基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上,令他的神色看起来愈发不分明。

薛至柔看不透他的心思,但总觉得他应当如自己所想,只是碍于他的父亲李旦曾做过皇帝,这些年才收敛了锐气,刻意做出一副纨绔浮浪的模样。她亦十分明白,以李隆基的身份,为她父亲这样一位将兵在外的武将说话,极可能令他多年的韬光养晦功亏一篑,她无法预判他究竟是否会答允,极端忐忑不安。

更漏一点点下沉,日光亦一点点变得昏惑,应和着书斋里持续发酵的沉默,令薛至柔紧张得几乎窒息。就在落日即将没入邙岭之际,李隆基终于抬起脸,平视着薛至柔,不再是一副事不关己之态:“你且说,要本王怎么做。”

薛至柔瞬间雀跃,松了口气道:“只消殿下奏报圣人,说叶天师告诉殿下,北冥鱼袭击嗣直,是因为凝碧池里有煞气。即便把鱼杀光,也可能会有其他灾祸。如果想彻底除去,就让崇玄署派人前来作法。如此一来,我身为崇玄署女冠徒,,就可以随意出入神都苑了。”

“甚好,”李隆基干脆地答道,“既如此,本王现下便写奏呈,你只消与叶天师打好招呼,等着消息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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