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节选自《满庭芳·汉上繁华》徐君宝妻〔宋代〕 …… 这日大雪纷飞,白复心绪不宁,乘船拜会长孙晏行,寻求应对之道。 白复登上楼船顶层萼楼,依靠栏杆,凭海临风。 前两日接到上谕后,心高气傲的白复常常夜不能寐,耳畔一直回响着上谕中的几句话:“江淮诸路将领,自白复以下,均应由白复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成为骄兵悍将,庶可长承恩眷。”
白复仿佛看见肃宗和太子李俶板着冷峻的面孔,森严地审视着自己和麾下这班战功赫赫的将领。 白复对这道上谕思虑得很多。这次领兵江淮,军权在握,他一改在长安时的锋芒毕露、我行我素,试图以老庄之道行事,时刻保持恬淡之心,以柔退谦让来调和与江淮一带封疆大吏的关系。 前些日子,他又把《史记·淮阴侯列传》等文章仔细读了一遍。“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等惨痛教训萦绕脑际。白复告诫自己此时更应百倍谨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 但白复没有料到,朝廷的指责竟会如此刻薄,措辞竟会这般严厉,这道上谕的背后埋伏着什么,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了。 太子李俶倒还罢了,本来就跟自己不对付。没想到连素来对自己慈祥和蔼的肃宗也横眉冷对,大加斥责。 早知这样,自己何必放着长安温柔乡的舒心日子不过,跑到江淮来风餐露宿、血战沙场? 白复几次都想翻脸,写了几封措辞强硬的奏折怒怼朝廷。要不是被唐夔等人苦苦拦下,恐怕今日便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昨日,颜真卿大人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其后者,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意:汝所以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大节。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泰之定议也。”
这几句话白复诵读再三,对颜大人的呵护关爱感激不尽,也决定采纳他的建议,以退让二字保全气节。 …… 白复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座船已经抵达江岸。江畔巨大的山崖之下,有一座观景亭。 长孙晏行正在煮雪烹茶,欣赏雪景。 见到白复,他欣然一笑,指着红泥炉道:“这是我从山顶取来的新鲜积雪,用来烹茶最是香甜不过。 有一年,我同你师父一起上峨眉,也是大雪纷飞之日。你师父当时负气偏激,更不爱惜性命,好好的山泉水不用,非要施展轻功,在万仞悬崖上采雪煮水,拉着我在鬼见愁的断崖上,喝了一下午的峨眉雪芽。 此情此景,毕生难忘。 现在想想,年轻真好! 从此,每逢鹅毛大雪,我都会煮雪烹茶,缅怀少年岁月。”
寒暄片刻,两人言归正传。 白复对长孙晏行叹道:“都被大人说中了。缴获刘展水师的战利品我一个铜板都没截留,悉数上缴。朝廷旨意却说,刘展抢掠江淮,金银如山,财货盈海,命我们迅速查清叛军掠夺金银的下落,报明户部,以备拨用。 兄弟们跟着我打仗,把命都搭进去了。我原以为朝廷会从战利品中拿出一部分,犒赏三军,抚恤阵亡的将士。没想到,不但一文不给,还向我们追讨金银? 若不是大人早有先见之明,我都不知道这个窟窿怎么填?!”
长孙晏行道:“宦官艾东并没有巡查江淮,一到扬州就参你,可见是带着任务来的。这样也好,钦差一行还没有到江阴,没有见到缴获的倭国战船和战利品,咱们还有回旋的余地。 此前咱们上报朝廷的奏折中,对倭国水师的战果淡化处理,就是等着这一天。 一个刘展就给你惹来如此多的麻烦,要是朝廷知道你全歼倭国水师,为大唐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嫉恨你,想要至你于死地而后快。 朝廷显然不想在功劳簿上为你再添一笔,甚至希望找个由头治你之罪,让你对天威夕惕若厉,戒慎恐惧。既然如此,你正好顺势而为,借坡下驴。 你就跟他们演一出戏,假装屈服淫威,认罪伏法,与之周旋一番。承认你们冒领军功,夸大对倭国一战的战果,剿灭的不是倭国水师,而是袭扰江阴一带的倭国海盗、占岛落草的倭寇。 这样,你就可以用缴获的倭国战利品来填这个窟窿,精锐的倭国战船由我带走,售卖给迁徙至江南的世家大族,改编成他们的私人部曲。 作为购买这些战船的酬金,这些江南世家已经准备了大量的钱货,不仅足以应对朝廷的责难,还能让你犒赏三军,抚恤阵亡的将士。 只可惜,对马岛之战、江阴之战,你两次歼灭倭国水师的丰功伟绩就此湮灭在历史的尘烟里,后世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记得。 正应了兵圣那句话:‘善之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 白复心中感动,道:“大人,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是让诸位大人这么破费,我们过意不去啊。”
长孙晏行手一摆,呵呵一笑,道:“有什么过意不去,这些钱都是用来买船的,又不是白送你的。 倭国战船是倭国和新罗两国,用上好的木料,花了不少年头精心建造而成,平日里,用钱也买不来。江南世家这次可占大便宜了,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此外,以往遇见这种情况,统兵大将惯例都会逼捐。让叛乱地区的富户和商贾出钱。不出钱,就以勾结叛军的罪名将其下狱,绳之以法。 所以,你也不用太在意。反倒是江淮一带的百姓和商贾应该感谢你,他们应该庆幸,这次领兵平叛的人是你。”
白复默不作声,这种“感谢”让人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沉默半晌,白复道:“大人,还有一点我想不通。连李辅国都不敢跟我硬刚,这个宦官艾东为何敢跟我叫板,不怕……” 白复话到嘴边,忍住没说。 长孙晏行嘿嘿一笑,道:“不怕你将来成了驸马,挟私报复,狠狠对付他? 复儿,你有没有想过,朝廷这次为何没派重臣来担任钦差? 正常情况下,以江淮大捷的战功,即便是派宦官来宣慰,也应该是李辅国、鱼朝恩这种级别的内侍宦官。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宦官艾东,区区一个内射生使,正是办这种脏事最好的人选。他本就烂命一条,卑微如草芥,根本不怕你报复。用非常手段,把你扳倒了,把差事办好了,很可能就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反之,照章办事,如实奏报,他能有什么升迁机会?这种政坛赌徒,他就是来搏一把的! 复儿啊,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对陛下纵容这群宦官也不满。 这一切,与某个具体的人无关,都是权力在作祟。说到底,你还是没看透权力对人性的影响,不知这其中的阴森毒辣。 正所谓,万般不与政事同。 你以为你是陛下的准驸马,钦差就不敢动你了?实话跟你说,别说你是驸马,你就是亲王,一旦功高盖主、威胁帝位,他们也会给你罗织罪名。 你要有机会,翻翻大唐开国初年时的奏折,你就会对帝王心术有更深的领悟。 当年洛阳之战,秦王擒获窦建德和王世充,一举奠定大唐的江山。可回到长安后,几乎所有的御史都在参他,本本奏折,皆是诛心罪名。 当时,隐太子监国、统御百官,整个朝堂的话语权都掌握在隐太子手里。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能混淆是非,假借民心,铲除异己。 秦王依仗的,就是一帮跟他冲锋陷阵的将领和赫赫战功。 然而,一旦和平日久,这些盖世军功很快就会被世人遗忘,而天策府诸将也会被逐一瓦解、分化。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旦秦王落难,其他人也很难善终。 所以,我的先祖才会跟房玄龄、尉迟敬德等天策府众将一起,冒死力劝秦王先发制人。 如果玄武门死的不是隐太子和齐王,今日百姓眼中的太宗皇帝,就是一个不忠不孝、暴虐残忍、恶贯满盈的逆臣。 当然,最高的利益和最大的风险捆绑在一起,有所得必有所失。 秦王最终成了太宗皇帝,成为千古一帝,但玄武门的血渍即使过去千年,也很难洗刷干净。 生前富贵、身后名,这才是身为权臣最难的选择。 如何选择,取决你最终想成为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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