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城从门外回来,径直走到许国维身边,耳语了几句。许国维脸色微变,却并不言语,示意顾一城也坐下吃饭。桌上的菜已经让厨房热了三遍了,许国维不动筷,大家自然是不敢先动。大太太喝了口茶,语气不紧不慢道:“国维,还是先吃饭吧,边吃边等,泊文头上还有伤,别再把胃饿坏了。”
吃完晚饭,已经将近十点了。许国维坐在客厅,不停地抽着雪茄。许欣荣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回了房间。沈占梅故作镇定,坐在许国维稍远些的单人沙发上,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可大半天都未曾翻页。其他人也不敢做声,默默待在客厅里,如同火山爆发前的宁静。就在众人等的快要睡着的时候,前门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熄火的声音,是许泽文回来了。许国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十二点了。不知道许泽文在门口磨蹭些什么,等了半晌还不见进门。沈占梅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准备去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许泽文的脚步声,踉踉跄跄,一股酒味扑鼻而来。沈占梅连忙上前扶住他,未及开口,许泽文笑嘻嘻地道:“妈,你怎么在这啊,这么晚了还不睡?你记得我前两天跟你说的醉江南里,唱小曲儿的芙蓉吗,今天我终于把她拿下了哈哈哈,才花了我——”话还没说完,沈占梅已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客厅方向,搀着许泽文来到了许国维的面前。原本还醉得昏昏沉沉,乱说胡话的许泽文,在见到他老子的一瞬间,酒醒了一大半,嘴唇有些颤抖地叫了一声“爸”。许国维看着他衣衫不整,踢踏着皮鞋,白色的衬衫领口似乎还有红色的口红痕迹,猛抽了手里的雪茄一口,把它搁在一旁的烟灰缸里,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闻者胆寒:“跪下。”
“噗通”一声,许泽文已经腿软,跪倒在地,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脸色。“我问你几句话,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许国维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经常去醉江南?”
许泽文忙抬起头:“父亲,我只去过一次我发誓,今天是个意外,我以前从来没去过——”话还没说完,一本书被许国维掷了出来,正砸在许泽文的面门上:“废什么话?我让你狡辩了吗?回答是或不是!”
许泽文被砸得倒没多痛,只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双手紧张地捏着衣角,哆嗦着回答了个“是”。“也去过蓬莱阁?”
许泽文咽了口唾沫,垂着头,小声地答了句“是”。客厅装饰灯从侧面照射,让许国维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沈占梅几乎屏住了呼吸,缩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着许国维的动作。许国维继续问:“抽过大烟了?”
许泽文慢慢抬眼,看了一眼许国维的表情,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带着央求的语气:“爸,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爸,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是啊,将军,泽文年纪还小,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沈占梅连忙跟着求情,“泽文一直是个乖孩子,去那些地方,都是被别人骗去的。”
许国维冷哼一声,不理会她,只盯着许泽文,继续道:“认识郭莲香吗?”
众人还在疑惑,只见许泽文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身体已经止不住地抖动起来,豆大的冷汗从额间滴落,明明是冬天,衣服里却早已冷汗涔涔。“我——”许泽文说不出话,低着头不敢看人。许国维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许泽文的身边,一把揪住他额前的碎发,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我问你,认不认识郭莲香!”
许泽文几乎快哭出来了,头发被揪得生疼,用哽咽的声音答道:“认,认识——”“你对她做了什么事,你自己说。”
许国维声音逐渐提高。许泽文被怒气冲冲的许国维吓得不轻,他深知父亲生气的后果,嗓子如同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发不出声。许国维一把松开手,对着许泽文就是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怒目圆睁,眉毛倒竖,对着顾一城大吼一声:“拿我的枪来!”
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一惊,知道许国维被气得不轻。“将军。”
顾一城有些犹豫,按着腰间的枪套。沈占梅已经被吓傻了,忙跟着跪到许泽文的身边,将儿子护在自己的身后,哭着道:“将军,泽文纵然千错万错,也是您的亲生儿子啊,你不能打死他!”
其他人也纷纷劝阻。许国维却不为所动,继续对顾一城道:“拿来!”
顾一城不能违背将军的命令,只得将手枪从枪套中取出,递到许国维的面前。许国维一把夺过,上了保险就对准许泽文的脑袋。许泽文如同一滩烂泥一般瘫软在地,目瞪口呆,动弹不得。沈占梅涕泗横流地抱着儿子的脑袋:“将军,我嫁给你二十几年,为你生了个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你要打死我的泽文,不如先打死我吧,反正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许国维又是一脚,踹在沈占梅的身上,将他们二人都一齐踹倒,声音也有些沙哑:“你问问这个畜生干了什么!你问问他!”
沈占梅被踹得不轻,冷吸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拉住许国维的裤腿,带着哭腔道:“将军,泽文不过就是睡了几个烟花女子,罪不至死啊,您不要拿枪指着他了,求您饶了他吧!”
许国维甩开她的手,踱了两步,一边冷笑一边道:“他要是只是睡了几个女人,或许我还能饶他一命,但是他买凶杀人,就算是一命换一命,他都不够还的!”
一言惊堂,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不是巡捕房的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让事情闹大,他的好事早就登报了!”
许国维脸上的表情让人看得害怕。顾一城在一旁解释道:“四马路上的一间民宅着火,灭了火后发现里面有两具尸体,就是郭莲香和她爹,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身上还有几处刀伤,刀刀致命。根据邻居们提供的线索,凶手就是二少爷。经巡捕房调查,郭莲香怀了他的孩子,二少爷不敢告诉家里,又怕对方闹上门来,才杀人焚尸。”
“我没想到我的儿子,居然做出这等泯灭人性的事情!”
许国维也有些红了眼眶,“从小到大,我对你总是格外宠爱,泊文跟着我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你在自己亲生母亲身边衣食无忧、承欢膝下。泊文14岁的枪法已经能百步穿杨,可你到现在,斗大个靶都打不中。你总说我偏爱泊文,什么事情都交代他去做。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堪大用,我又怎么会放任你每天游手好闲?”
沈占梅听得大气不敢出,泪眼汪汪地看着许国维。许国维长叹一口气,跌坐到沙发上,手上的手枪垂到一边:“如果我饶了你这一命,那么你以后只会变本加厉、为所欲为!”
许泽文忙跪好,哀求道:“爸爸,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我错了,我发誓,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爸爸,饶了我吧!”
顾一城忙上前,接过枪收起来。许国维道:“饶你一命也可以。但是我许国维的儿子绝对不能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杀了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着指了指顾一城,“让这个逆子跪到祠堂前,一百军棍,你来打。”
顾一城皱了皱眉,转身走到许泽文的身边,拽起他的后衣领子就要往祠堂拖。沈占梅吓傻了,连忙抱住许泽文,对着许国维哭道:“将军,泽文从小没被打过一下,细皮嫩肉怎经得这一百军棍?当兵的下手没个轻重,打完非死即残啊!”
许泽文也一边求饶一边往沈占梅怀里躲。这时,一旁半天没说话的许泊文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许国维身边道:“爸,泽文不像我,从小在外吃过苦,挨过打,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枪炮不长眼挨两下也能挺过来。泽文是在五姨太身边金尊玉贵养大的,如何受得了这一百军棍?还是算了吧。”
他一番话,表面上替许泽文求情,实际上拿自己与其对比,倒让许国维对这个不成器的二儿子恨的牙痒痒。“算了?今天要是算了,他明天能闯下更大的祸来!我们许家的脸,都会被他丢尽了!”
许国维怒道。许泊文微微一笑,道:“爸,我有个主意,您听听看。”
许国维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一些,对许泊文道:“你说。”
许泊文双手插兜,目光从沈占梅母子身上扫过,露出一丝冷光,继续开口道:“俗话说,慈母多败儿。二弟惹出这种事,即便与他身边的狐朋狗友有一些关系,但归根结底,是从小养在姨娘身边,没吃过苦,没挨过打,没被好好教育过。我虽然跟着母亲没两年,但受益匪浅。母亲毕竟是名门闺秀,受过正统教育,对诗书礼仪、人伦情理都熟稔。所以我觉得,不如让母亲来管教管教二弟,让他学学规矩。”
话音刚落,沈占梅就起身反驳:“许泊文,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教坏了泽文?他是我亲儿子,我能害他吗?”
许泊文挑了挑眉:“刚泽文进门说的话,我们可都听着呢,你早就知道他去醉江南找戏子,非但不制止,还帮其遮掩。”
沈占梅刚要反驳。“闭嘴!哪儿轮得到你说话?”
许国维怒不可遏地看着沈占梅,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我觉得泊文说的有理。秀云,你觉得呢?”
说罢,看向大太太。大太太端着一杯清茶,递到许国维手边,道:“国维,喝点茶消消气。”
接着又看着沈占梅道,“泽文这事,确实做得离谱了些。既然老爷发话了,那我也就不推辞了。不过我话也说前头,说好由我来管教二少爷,那二少爷就不可违逆我。如果还似在五姨太跟前一样,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我不接这个差事也罢。”
许国维喝了口茶,感觉口感清冽,味有回甘,心口也舒服了些,对沈占梅道:“嗯,你们母子要是敢不听大太太的话,就滚出许家。”
“那既然这样,五姨太,二少爷,你们也表个态吧。”
房氏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面色平和。沈占梅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辩解的余地,看着许泊文的脸上得意的神色,心有不甘,却只得答应。房氏摸了摸腕上的一串佛珠,小声地念了句佛,道:“我不会打打杀杀,但二少爷做了错事,实在是应该受罚。那就罚跪祠堂三日吧。三日期间,只可送清水给他,其余食物,一概不许。”
看着地上母子二人不服又不敢多言的样子,房氏的眼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