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闹最先醒过来,呆滞的环视四周,出门走了两步看见陌生的景致,脑子断了片刻重新回神,回到屋里白露恰好端来洗漱用具,拾掇好自己总算能见人了,结果撞见了自己的四个孩子:“阿青,朔儿,苏儿,鸢儿?你们不是在九宫格,怎么在凝露洲?”
梅青先给许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母亲好,我们去年到的青都,母亲太忙,秦伯伯跟离叔父总手下留情,秦姨的事还是因为我们太弱了,我们想变强,这样就不会给母亲拖后腿,所以来青都找表哥表嫂,想被天护法和姑父好好训练一番。”
许闹感动之至,一手揽住两个:“我能有你们真是幸福!你们好好练,我把青都的事交代一下要回万灵山等公冶乐正了,明年便是十年之期了,顺便把谷中的事务处理一下,等我回来,检验一下你们的成果。”
叶承韬却道:“舅母,过完孩子的百日宴再走吧?”
许闹笑道:“你就不怕我们这群酒鬼再醉一回?”
叶承韬双燕眉微扬:“我觉得至少你们倾诉过了,心里会舒坦一些。”
然后嘛,十月初十五日这天夜里,又是秦枫先醉倒,然后是离歌,接着是许闹,最后是贺江东,不为别的,谷雨来了,他高兴的一宿没睡,还去中庭的露园办了一夜的事,五十一岁的人次日累的起不来,被秦枫、离歌从凝露洲笑到了枫清伯爵府。浥朝有个不成文的过寿习俗——给孩子们过生辰要么是当天要么拖后,绝不能提前过,否则觉得不吉利有送终之嫌;给老人过寿(五十岁及以上),喜欢提前一天过,寓意为能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可长寿。谷雨是许闹专门叫来一起给四个孩子庆祝生辰的,许闹给孩子们过完十七岁生日,参加完叶承韬和第五蓦双胎儿子的百日宴,安顿好一切,孤身回了凌风谷。元和三年秋,青都传来好消息,皇后有孕,元和帝至白云观祈福。然而就在这个喜人的信息到凌风谷时,还有一个坏消息——元和帝伤了肾元,不能再生育。枫叶漫天,云霞万里,鸿雁南飞,秋风乍起。霎时间,凤栖梧山一片肃杀,枯叶萧萧落满地,长烟暮色孤城闭。正逢秋日里最美的时段,天边落日余晖已尽,秋色渐晚,天高云淡,云层如裂帛,间隙中,却见淡月初上,好似一弯轻弓。随风而来的,是幽幽的琵琶声,旋律婉转空灵,淡如清风明月,又似秋雨潇潇,如同在诉说着主人晦涩难懂的情愫。一袭碧衣坐在红枫下,盘作妇人发髻的女子双目涣散地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宛若回想着无尽的往昔,一幕幕的记忆,令人不由扼腕叹息,满满的无可奈何、悲凉凄切,曲调中透出不服输不认命的倔强,却最终让现实淋了一盆冷水。丛林深处,一颗百年老枫下,悠然自得地坐着一名男子,青灰布衫显得极其平凡,五官更是无甚特点,放到人群中就可以消失不见的那种相貌,叫人见了都忍不住想为其掬一把辛酸泪——丑都丑的不奇不怪。男子闭目倾听,同样与乐声肝肠寸断,犹如自己听着琵琶声,经历了一场旷世奇恋,心中的甜蜜与痛楚经久不息。一曲终,妇人倚着树干发怔,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都悄然褪去,半个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显现出皎洁的光泽。夜空,星光浅淡,月华如练,碧衣长坐,恍如隔世。月下,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那样出神,连不远处站了人都不曾发觉。她仿佛陷入回忆的漩涡,无法自拔,全身都是颓然的气息,最终轻叹一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满是无奈和心酸的诗句,教人心里难受,她的手指捏着琴颈用力过度,已经微微泛白,而后仰面轻笑,却是泪流满面:“君鹤,我昨夜又梦见你了……还是那身红衣,还是那双远山眉、狐狸眼。”
她终于起身,将手中的花梨木琵琶搁在青石上,走到无字墓碑前缓缓坐下,身子靠着墓碑:“君鹤,许久未给你弹曲子了。”
许闹将侧脸紧贴着冰冷的石碑,微微一笑,泪落两行,泪痕风干后,显得整张脸更加脆弱:“鬼换魂……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了,你毒发那日的痛苦我依然历历在目……”男子愣神地盯着妇人,满目的不可置信,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疑被卡在喉咙。鬼换魂?!他还是听父亲公冶良安无意中说起过,那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毒,因中毒之人在生死间来回,冰火中往复,是故不论是心里或是肉体,皆是折磨。古往今来,为了名利双收的人,尝试过的,都死了——不是毒发身亡,而是中毒的三十年之期未到,便精神崩溃,自尽了。否则,又怎会被世人称作“鬼换魂”呢?想要得到什么,自然是要用相应的东西来交换,不是吗?!是以,“鬼换魂”才有了那首小诗:一味阴阳地狱药,三十春秋老年功。褪却浮华名利忘,生死转瞬皆成空!他此刻真的想知道,坟墓里的究竟是何许人,竟然真的以身试毒,不过看这妇人的模样,至少也有二十多岁近三十的样子,那是不是可以说,坟里的人也没能坚持下来便自尽了?可是,看起来不像是为了名利啊?妇人抚摸着身侧冰冷的石碑,像是触碰着爱人的脸庞,温情脉脉,自我嘲笑道:“你知道吗?我当时愣了好久,先生叫了我好几遍都没回过神……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你当初是为了救我,才将我身上的寒毒用血液转移到你的身体里;原来你不顾一切地强迫我与你欢好,是为了让我不在中毒时冻死;原来你一直默默无闻地做个影子,是不想让我看到你毒发的痛苦与狼狈。但你不知,我还是偷偷看过两次了……”男子默默地望着妇人自说自话,不,确切来说是与墓碑谈心——说到此处,她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容,而落寞与绝望又顷刻便至,继而脸上又是笑又是泪:“对,第一次是太平六年的鬼节,第二次就是最后一次见你,燕州城大捷,帅哥的逆风营救出百姓的那天,我回来带你和女儿离开。那时你刚毒发过,昏迷不醒,所有皮肤在白霜融化后寸寸裂开,血肉外翻,深可见骨,鸢儿都不敢碰你,说怕你会疼。第一次见你毒发时,我从没想过,原来火蛊发作都不算什么,看着你遍体鳞伤的样子,我无从着手,直至亲眼看到那些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动恢复,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太残忍了,每次都是这样,并且冷热交替,我不敢想象,你是怎么撑下去的……”她似乎已经哭干了眼泪,只是不住地摇头轻笑,悲痛欲绝的脸上有什么情绪一点点裂开,像是安详,又像是欣慰:“所以,那天的燕州城,大雪纷飞中,你替那两个素昧平生的孩子挡了九支连弩的时候,我在想,或许……这样也挺好,你再也不用痛了,再也不用担心尸骨无存。等我也死了,就去陪你,生不同衾、死同穴,也算是这么多年,爱过你。”
说着说着,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君鹤,你说你本是毒圣,却为何又是个情痴呢?帅哥总是叹气说,我明明是个地狱罗刹,却对你念念不忘。是啊,凌风谷的‘天煞’组织名头太盛,凡是付的起价,皆杀人如麻!可是,冷血无情的我却生了五个儿女各自培养,各自成材。贺江东说,我这般拼命护着第五蓦,护着两双儿女,只是为了撑着这口气不能泄。是呢,我还不能死,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等到庆阳王府真正倒台了,所有的隐患都消除了,天下真正太平,我也……真正自由了,就来陪你!”
她终于站起来,走到搁置琵琶的青石旁边,最后再看一眼那座孤坟,轻笑一声,语气冰凉:“公冶乐正,你准备看到什么时候?”
青灰布衣的男子微怔,没想到这妇人跨度如此之大,愣神后,便拱手微笑道:“许谷主,在下只是非常钦佩你们二人这段生死之恋,是很痛,但却快乐着,只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最终不能双宿双飞,但终归不枉来人世走一趟。”
许闹良久未开口,后来微微一笑,双手自广袖而出,一揖到底,面色风轻云淡:“凌风谷许闹,见过公冶乐正先生。”
公冶乐正乐了,方才那声呵斥,他还以为真的是许闹生气了,毕竟如此至情至性之人不多见,想着该如何去挽回,结果……思及此,他不由气梗:“许谷主,你拿我这般逗趣,真的好吗?你算计我,我还没讨回来呢!”
许闹也笑了,摆摆手淡淡道:“非也非也,在下不过是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仅此而已~”此言一出,公冶乐正更加无语,一脸愤懑,恨不能捶胸顿足,再难有一丝仙风道骨于人前:“所以说,你是在跟我打感情牌,早就知道我喜欢枫林镇的凤栖梧山,知道我喜欢一面看梧桐落叶,一面赏枫林尽染是吧?”
许闹歪着脑袋,不假思索地笑道:“还有,我知道你从没有听过这首曲子,所以专门弹奏的~毕竟你母亲乐正宫商曾是宫廷司音坊的乐正,恰巧她也复姓乐正,你随了母亲热爱音律,亦学了父亲公冶良安的堪舆相面之术,甚至较之你父亲天智先生,更胜一筹。所以此番前来我也多做了许多功课,而且每天都过来,从未时呆到戌时~怎么样公冶乐正,好说我也算得上三顾茅庐吧?何况还天天来,这都N顾了啊!”
公冶乐正没注意N是什么意思,只是气得脸皮都扯掉了,人皮面具下是一张俊美不凡的脸,英眉红唇白脸俏鼻,相貌虽俊美但有些文弱了,即便气成这样,也不过是俩颊绯红,指着对方颤抖得说话都结巴:“许、许谷主,真是好算计,那,那这个土坡坡也是假的咯,这空墓碑也是唬人的咯?!”
许闹淡笑,微微摇头,望着孤坟轻声诉说:“不是。”
她摸着墓碑,声音没了戏谑,急转悲凉,甚至有些沙哑:“公冶乐正,我可以用任何人去算计,也可以用任何人去牺牲,但绝不用在乎我和深爱我的人。我跟梅君鹤有缘无分,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来到凤栖梧山,坐在这里弹一曲《琵琶语》,只是为了叙述相思之情……这些年,太想他了!我方才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只是顺带着你罢了。墓碑不刻字是为了避免世间的庸人打扰他,防止那些挂着替天行道的恶魔和孬种把他挖出来鞭尸,再毁去骸骨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公冶乐正怔怔地瞅着那个背影,好像要盯出一个窟窿来才甘心,最终却只看到了情深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