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念卿仿若也觉察到不对劲,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小孩儿的眼睛,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然是无辜、无助和无措,同夜灯对视间还多了祈求、委屈和渴望,一个看似五岁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他百思不得其解时蓦地想起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风岩几乎是连爬带滚地跪着走到在君念卿和许闹身前,涕泗横流:“谷主,君堂主,属下只是给乞丐一些吃的和铜板,这小子一直跟着属下,属下就带他去吃了一碗面,属下给了钱就走了,没想到他一路跟着到了这里。是属下……”许闹忽然转身瞅着风雨,眸子冷冽如霜,脸色异常难看,吓得风岩顿时闭嘴:“风雨,去,查查这个孩子的父母、叔伯、舅公、兄弟姐妹、堂兄弟堂姐妹和表兄弟表姐妹,还有亲密的朋友,一个都不放过,两天之内我要见到所有人,倘若办砸了,或是少一个,你就滚蛋!”
风雨初次见自家谷主寒着面孔,忙弓着腰:“属下定不负所望!”
风岩也跟着风雨亦步亦趋地往外走:“属下去跑腿。”
君念卿在许闹阴沉的脸色和话语中突然犹如醍醐灌顶,是夜灯,他在伽蓝梦境里见过夜灯的眼神,跟这个孩子大同小异,夜灯是想找出源头解救这个孩子,趁着孩子还小,受伤的时候及时医治才有可能避免伤口腐烂,他无形中放开了孩子。许闹走到小孩儿跟前蹲下身,尽可能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温和:“你会说话吗?告诉姨姨你叫什么好吗?”
小孩儿依然只字不语地盯着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一双大眼犹似可怜的小鹿,又惧怕又期盼地朝她走了小小的两碎步,有多碎呢?像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往前挪,似乎在试探的碎步中确定眼前人有无攻击性,见对方还是温柔地冲着自己微笑,恍若生怕对方再生气,双手乖巧地垂在身子两边,下巴无力地搭在许闹的肩膀。许闹心里是想一把拥抱在怀里的,但为了不吓坏孩子,按捺住性子从小孩的后颈一路轻轻抚摸到后背,嗓音变得温情脉脉:“好孩子,别怕,姨姨不打你,也不会骂你。”
小孩儿学着她的样子张开手臂,极其缓慢地回抱着许闹,双眼没有任何焦距,双臂也不敢用一点力,确切来说应该是围着她,直至许闹始终如一地安抚了将近一刻钟,双臂才渐渐抱紧。许闹温和地问道:“姨姨姓许,叫许闹,你可以告诉姨姨该怎么叫你么?”
小孩儿终于笨拙地张了张嘴,干哑的嗓子发出两个间断的字:“狗、子。”
许闹明白,这个狗子不是村里人所说的贱名好养活的狗子,而是有人希望或者说命令这个孩子变成狗,用意充满了侮辱,她想给孩子改个名字,但必须孩子愿意才可以:“你喜欢这么名字吗?不喜欢姨姨就给你改一个你喜欢的?喜欢的意思就是,叫你这个名字你会不会不开心、不愿意,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小孩儿的喉咙蠕动了几下,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想听,不想听见它。”
许闹觉得腿蹲麻了准备坐在地面,君念卿刚好从屋里拿着一个软垫走出来,眼疾手快地垫在她身下,她对君念卿点头笑了笑,带着孩子坐在软垫上面,哄婴儿似的拍着小孩子的背:“那姨姨给你重新取一个名字,如果你不喜欢咱们就换一个,换到你喜欢为止。对了,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
君念卿打开自己的水囊给小孩儿,许闹见孩子不肯喝,就拿过来自己递过去:“这是水,可以喝的水。”
小孩儿双手抱着水囊灌了几口,眨巴着大眼睛瞅着君念卿,似动物般打量着,而后将水囊给了君念卿,好似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最终用自己的信息交换了水:“我是男孩子。”
君念卿笑眯眯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好,男子汉!”
许闹温柔地望向他,笑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以后,你叫玉书,玉石的玉书籍的书,玉石是值钱的石头,书籍就是写满字的纸被钉在起的册子。姨姨希望你以后能成为一个知道很多东西的男子汉,学了武功保护自己,念了书充实自己,愿意吗?”
小男孩眼巴巴地等许闹说完,立即接上话:“我姓许。”
许闹起初稍显不解,旋即是震惊,最后是释然:“想跟姨姨姓许?”
小男孩点点头:“许玉书。”
许闹觉得小男孩很聪慧,爱惜地摸着他的脑袋:“做人要说话算数的,你要是真的跟了我姓许就不能变哦~”小男孩显然不知晓什么叫做说话算话,只重复了一遍:“许玉书。”
许闹见他坚持就安心了,孩子喜欢就好,两厢情愿的事才是皆大欢喜的,但此事更说明一个问题,只怕她的怀疑得往最坏想,为了确保自己猜测无误试探道:“好,等你家人来了,姨姨跟他们解释。”
许玉书刹那便恢复了第一眼见到的模样,再也不说话。许闹努力控制住窜起的怒火,不想现在就刺激他,只好使用自己的最强技能——转移话题:“玉书,你有没有喜欢做的事?比如姨姨就喜欢行走四方,欣赏山水美景。有什么能让你觉得喜欢,就是这件事这个地方你做过一次去过一次,还想再做、再去?”
许玉书仔细地听着她的话,不假思索地说了三个字:“打秋千。”
许闹大概能猜得出原因,荡秋千在某种程度上说,能放松心情愉悦身心:“那我们给你做一个秋千怎么样?”
昼白在许玉书说完秋千两个字就消失在院子里,回来时肩上扛了一把成人手臂粗细的圆木,拔出转魄一通行云流水的招式过后,圆木被砍得长短一致:“谷主,你看这个怎么样?”
君念卿将其中一根最粗的木头又砍了一段,冥夜从后院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些麻绳,许闹牵着许玉书的手一起做秋千,亏得昼白也有七尺九寸(182cm),加之君念卿八尺儿郎(184cm),冥夜七尺四寸(170cm),许闹最低,七尺整(161cm)。在三个高个子架高架的过程中,许闹领着许玉书打辅助,用火烧的夹碳长剪在木板上钻出一个洞,又用等长的麻绳穿起来绑成死结,等摆架子的三个把三脚架绑好,君念卿出马将三脚架用内力钉在土地里,许闹跟许玉书一人拉着一根绳子朝君念卿跑过来。许闹给他递了一个眼色:“把手里的绳子给你叔叔。”
许玉书举着干瘦的胳膊仰起头:“叔叔。”
许闹知道这样参与的感觉对孩子来说有多重要,所以在训练四个小宝贝的时候她都会陪在身边,当然是尽可能地陪着,她要处理谷中事务,还要练习武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孩子身旁,但只要得空都会陪着孩子们吃穿用,习文练武也是亲自启蒙,而后才交给白露她们照料,即便如此还是愧疚,因为她的时间太少了。君念卿先接过许玉书手中的绳子,然后才拿起许闹手里的,将两根绳子分别拴在木棍上,学着许闹的样子先敞开怀抱:“玉书,叔叔抱你坐在上边怎么样?”
许闹看着君念卿故意拴得高了一截,明摆着不仅是为了许玉书,也是为了她,好吧,她的确给梅君鹤说过喜欢秋千,这个傻子记了这么多年都没忘呢!许玉书慢吞吞地挪到君念卿身边,感觉陌生的怀抱本能地想逃,但那双大手并没有抓住自己,这才放心地如方才抱许闹那般抱着这个男人,任由对方抱着放在木板上边,那个温暖的怀抱很快松开自己,让他忍不住有点留恋,像方才流连许闹怀中的温馨一样,在他们两个人的怀中感觉不到伤害。君念卿、昼白和冥夜三个人的个子有些高,推许玉书的活计就轮到了最低的许闹,许玉书在许闹欢快的逗弄和大胆的高度中难得拥有了少许快乐的笑容。然后,许闹跟君念卿负责哄孩子,昼白、冥夜负责采买、收拾屋子,谷雨也带着贴身丫鬟帮忙。次日,许玉书经过许闹和君念卿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总算能多说几句话了,小孩子的快乐很简单,但是伤害也最难忘,许闹估摸不到还需要多久,如果真的是家人那么这个孩子她要定了。酉时一刻,风雨绑着十个人进了风荷院。风岩给许闹一一描述:“这是一对夫妻,女的是二嫁人刘翠花,男的是铁匠王壮,伯父王雄是小商贩,舅公刘酸枣是村长,异父异母的姐姐王倩和同母异父的哥哥王顺,剩下四个是村里的伙伴,都是永平门外城西村人。”
许玉书挣脱许闹的手,跑到少年少女身边努力给两个人解绳子,少年相貌硬朗少女容颜秀丽,然后一手拽着一个拉到许闹面前盯着她不知道说什么话,跪下像狗儿乞食般望着她。许闹扶起许玉书,将这对兄妹打量了一眼,少年约摸舞象之年,少女豆蔻年华,两个人相貌都不错,但是太瘦了,瘦的脱相,一阵风都能刮跑似的,她甚至不用看二人身上的伤痕就知道有多惨。那个妇人拼命拱掉塞在嘴里的布,尽管徐娘半老仍有几分姿色,面目狰狞地剜着他们:“你是什么玩意儿?敢绑了我儿子,大浥律法可是要杀头的!你个死崽子,还不滚过来给老娘解开绳子!”
少年少女下意识地把许玉书护在身后,许玉书躲在后面还不忘紧紧攥住许闹的手,从两个人的缝隙中恐惧而愤怒地瞪着那个泼妇。大约三十五六的女人保养得宜,身材丰盈,如若再年轻几岁,说是风姿绰约也不为过,挣扎着想走过来却被风雨这个老狐狸拽着,只能用言语逼迫和羞辱:“三个贱货不快点来给老娘松绑,杵那儿当死人呢?现在不好好对老娘,看回去了怎么收拾你们三个!”
许闹牵着许玉书走到少年少女身边:“他们三个我要了。”
王雄想说话,瞪着牛眼大的双目,风岩见许闹的眼色只好取下破布,那人刚得了自由就舔着脸谄媚地笑着:“这位姑娘,我们家孩子可招人喜欢了,不能跟他们分开啊~顺儿,你就这么走了,你伯父多伤心,倩倩,你走了你舅公也会难过的,别不懂事,快跟我们回家!”
少女跟少年几乎同时退步,看向对面的眼神凶狠而冷漠:“不!”
许闹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自己的儿女走了,最担心伤心的不是自己,居然是亲戚?她都要怀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而王雄提到王壮和刘酸枣时两个孩子统一慌乱地摇头想逃跑,她又道:“我说了,这三个孩子我要了,你签卖身契吧。”
刘翠花一通乱吼:“你是谁,我的孩子,我不卖你就是拍花子,你敢让我签,我就去告官!”
许闹淡漠地瞅着她,走到刘翠花身边低声道:“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孩子,那你是怎么对他们的?王雄哥俩有特殊癖好,你为了讨好他们让自己花着王家的钱过的舒心,长子献给王壮当玩物,幼子任由王雄侮辱,你亲自监督,动辄打骂。王雄的事被你舅舅发现,你舅舅好色成瘾,王雄为了堵他的嘴就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了一个五十岁的糟老头子。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