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如同有丑陋的虫豸在大脑中爬行、啃噬，将锋利的、锯齿状的虫钳插入脑髓中搅动，贪婪地咀嚼着血肉，扯动每一根神经。疼痛是火药的引信，它即将燃尽，让脆弱不堪的大脑炸裂开来。
轰的一声，烟花升至天际，绚烂地四散飞出。鲜艳的烟火在大脑里舞动着，像夏夜里受惊的萤火虫，只是颜色诡怪，极鲜艳的红与绿钩织着，最后归于浓稠的黑暗。
寂静的、无边蔓延的黑暗……
终于，大脑的疼痛归于止息，留下嗡嗡的轰鸣声作为它曾存在过的证据。
此时，身体上的痛楚终于被感知。有如被烈火炙烤般的剧痛，让他想要像婴儿般蜷缩起来。但痛苦实在是太多了，它存在于每一个器官，由身体的内部爆发出来。
一声嘶哑的呻吟。
丁洵眼皮轻跳，从漫长的昏迷中恢复了意识。
他好像……活过来了。
身下是轻软的床褥，鼻尖是清浅的炭香。丁洵茫然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昏迷前的事情。
那位小公主，竟真的把他从鬼门关捞回来了。
他轻笑，不经意间扯动唇瓣，却尝到了沾染其上的苦涩味道。
眉头皱起，丁洵这才注意到嘴中弥散着的，古怪的、令人作呕的药味。
残留的药液粘稠、浓滞，顽固地沾附在口腔内壁，用难以忽视的触感和味道彰显着存在感。
那将黏腻浆糊和灰黑符水搅拌在一起的诡异口感，让丁洵感到一阵不适。
他艰难地清了清火燎般干哑的嗓子，想要讨口水喝。
还没开口，一碗清水就被递到了他唇边。
水很凉，却如甘露般诱人——它沿着丁洵的喉咙流淌而下，为他注入生命本身。
脑中的嗡鸣声慢慢褪去，丁洵挣扎着睁开眼睛，光亮射入双眸，他看见床边站着个模糊的身影。
小公主吗？
心脏突然加速鼓动起来，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期待，丁洵更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醒过来了？”那人开口，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的声音。
丁洵眼皮一跳，勉强笑笑：“傅将军。”
傅邯冷哼一声：“你倒是命大。”
很难说他是在讽刺还是真情实感，又或者两兼有之。丁洵却听出了嘲讽语调下的一丝欣慰，他看向傅邯——他的双眼已经适应了亮光——温和笑道：“有劳傅将军了。”
接着，问出他更为关心的：“小公主呢？”
傅邯重重地将碗放到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然后纠正道：“傅夫人。”
丁洵一怔，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傅邯继续道：“小公主累坏了，昨夜终于能放心睡下，这会儿还没起。”
他暗搓搓的，自己霸占了那个亲昵的称呼。
丁洵识趣地改口：“属下惭愧，害夫人费心了。”
“小公主不喜欢欠人情。”傅邯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仅此而已。”
丁洵笑着应是，欲言又止。
良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他问道：“傅将军可曾想过。这样，对云姑娘真的好吗？”
一语惊人。
傅邯皱起一边的眉毛，像是没听懂似的：“什么？”
“我是指，云姑娘或许有她自己想要的生活。”丁洵顿了顿，顶着傅邯的无形施压继续道，“毕竟，将军和云姑娘的婚姻，本就是皇帝的一次棋行险招，有名无实而已。”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但这么长时间过去，足够丁洵看清一些事情了。
“如果我猜的没错，云姑娘嫁进将军府，本意是为了救下当时生命垂危的傅将军你。”
傅邯已经阴沉了脸，丁洵却只当没看见：“如今，傅将军重伤已愈，重掌军权，想来没有理由继续拘着云姑娘了。”
傅邯声音冰冷：“怎么？我还得把小公主退回宫中不成？”
像是被呛到了，丁洵闷咳几声，失笑摇头：“绝非此意。但我想傅将军也看的出来，云姑娘是个不受拘束的性子。十几年的皇宫生活已给她带去太多磋磨，傅将军若是真心为云姑娘好，就不该让她继续过这种日子。”
他敛起笑意，认真道：“这些阴谋伎俩、权利争斗，只要云姑娘一日留在将军府，就一日躲不开。还是说，傅将军宁愿危险的事情一再在云姑娘身上上演，也不肯放她离开？”
转瞬即逝的杀意。
后脊生出的凉意竟压下了伤口带来的剧痛，成为了丁洵的主要感受。
怔了两秒，他恢复往日温和的笑：“抱歉。”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死了一次。但好在，他想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他只能替小公主做这么多了，希望傅将军能够听进去，不要负了她才好。
“小公主会自己做出选择的。”傅邯道。他与小公主之间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但这些，丁洵无需知道。
不愉快的话题被轻轻放下。
傅邯起身，面色算不上好，却也并不骇人。
半晌后，他转过身去，似是要离开，却久站着不动。
丁洵心中疑惑，又不好多问，只得僵持着。
终于，傅邯低声道：“这次军中处理了一大批人，其中不乏许多将领。现下营中空缺出许多职位，我手中又少人可用。若丁指挥使有意向的话，不妨入我麾下一试。”
原来是说这个。丁洵正欲回答，后背忽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体内的毒素虽已被药力化解大半，但剧毒已经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不仅是后背惨烈的溃伤，他的内脏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损害。
外伤养上一段时日自会缓解，但内伤，即便是用大量名贵的药材日日温养着，怕也难以恢复到伤前的状况。
丁洵并不愚笨，他的部下近乎全军覆没，皇帝也或许忘了他们的存在。
以他当下的身体，再难回到禁军之中。
他是为云姑娘受的伤，傅将军定是怕她愧疚，才如此提议。
丁洵知道自己有几分才干在身，但他也明白，军中不缺领兵的人才。许多事情，并不是非他不可。
况且，一个病秧子，即便因缘际会得到将领的职位，靠着多年的从军经验勉强胜任。但长此以往，小辈们不断出头冒尖，他又能心安理得地待上多久呢？
思及此，丁洵摇头拒绝了傅邯的提议。
“多谢傅将军美意，然而属下已无意于营中生活，怕是不能应邀了。”
“今后又当如何？”没有深究丁洵为何拒绝，傅邯转而问起他之后的打算。
毕竟谁都能看出他身体的虚弱，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还是避开为好。
后者笑笑：“丁某已数年未回家中，而今，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