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萤草，无解之毒。
自此毒问世起，人们探求解毒的药方，已有千年之久。
千年，多少代人，多少被冠以“仙”“圣”之称的名医孜孜以求，却至死也没能解开其中一二。
所谓“无解之毒”，并非是在夸大其词地衬托蝎萤草的毒性有多剧烈，而是切切实实的字面含义：此毒无解，中毒者唯有死路一条。
黎云本就是半路出家，即便天赋出众，能够研制出蝎萤草解药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更何况，她还要赶在丁洵身死之前。
黎云何尝不知道她是在为难自己？可如果就此放手，任由丁洵死去，她怎能安心？
小公主不说话了。
她明白傅邯说的有道理，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她用沉默来反抗，像一只倔脾气的小羊，不肯向现实低头。
傅邯心中叹气，托起黎云因懊恼和羞愧而染上薄红的脸，四目相对：“继续拖下去，丁洵也会很痛苦。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叫做李鸿浩，而不是黎云。所以，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再继续折磨自己了，好吗？”
黎云将白生生的唇瓣咬的殷红，赌气似的沉默片刻，然后倔强地固执己见：“不好。”
她垂下眸子，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丁洵是为了掩护我才中箭的。他救了我，我也、我也应该救他的……我承诺过一定会救他的！怎么可以食言啊？！”
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吼了。
傅邯本欲再劝，手上却突然濡湿一片。他愣了几秒，垂眼看去——小公主正眼尾泛红，大颗大颗掉着眼泪。
她像是委屈极了，又像是单纯的宣泄。宣泄着她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着她的不安、内疚、悔恨……
若是以往，黎云一哭，傅邯就应该要妥协了。
但是今日，他少有的强硬。小公主不能再深陷下去了，他势必要做一次恶人。
以沉默应对沉默。
小公主安静地哭，他便安静地为她拭去泪水。
时间流逝，偏殿里没有点灯，渐渐昏暗下来。
黎云慢慢停下了哭泣，她红着眼圈，小声抽噎着平息下来。
就当傅邯以为她愿意妥协时，黎云忽然嘶哑着嗓子低吼：“如果是傅将军的话，我也会这么做的！”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撕心裂肺，似乎只是为了让哭泣造成的含混咬字变得更清晰一些，她近乎平静地吼道：“如果是傅将军的话，我会更努力一百倍！一千倍！哪怕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哪怕猩红的血丝布满双眼，哪怕呼出的空气都散发着铁锈的味道，我也不会放手的！”
“如果所有努力都徒劳无功，我便盖一间草棚为傅将军守墓。直到白云苍狗，直到我也化作一具枯骨。”
黎云自嘲地笑笑：“我是一个笨拙的人，只会做这些笨拙的事情。”
她很少这样直白的剖明心迹，突如其然地来这么一下，倒叫傅邯不知如何应对了。
愣神的工夫，黎云挣开他的禁锢，俯身打开铁笼，隔着一层厚布捉出了里面的小鼠。
她用劲极大，小鼠扑腾着两条腿奋力挣扎，却难逃铁手的钳制。
黎云极其熟练地掰开小鼠的嘴，取来汤药直直喂了进去。
动作精确、操作迅速，黎云面无表情地行动着，像是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一个微小的细节却暴露了她的心潮起伏：那只小鼠并没有率先饲喂毒药，就被灌下了解毒的汤饮。
然后，黎云开始检查其余的小鼠。
有的虚弱地蜷缩在铁笼一角、奄奄一息；有的做垂死的挣扎，又或是被剧毒折磨，凶恶地啃啮着围栏；还有的已经没了气息，僵硬的尸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黎云漠然地逡视着，对惨烈的失败毫不意外。
在最开始的几天，她还会满怀期待地观察药效。
但随着失败的次数逐渐增多，她习惯了失望，渐渐变得麻木。
或许，她内心深处也默认了这些都是无用功，只是肉体不甘放弃，所以机械地重复着。
若是果真被她发现了蝎萤草的解药，那才是神迹吧。
还剩最后几只小鼠了……想来也早已风干成了尸块。
这样想着，黎云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傅邯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便也收住了步伐。小公主正死死盯着一个笼子，身体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心念一动，傅邯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一只小鼠盘踞在铁笼正中，躯体因寒冷而蜷成一团。它拱起的背上有一道显眼的外伤，伤口溃烂，向外蔓延出很大一片面积，它的毛发也因此脱落，光秃秃的。
但是，溃烂的扩散似乎停在了某一刻，没有继续下去。受伤程度轻的地方，已经结出一层薄痂。
最重要的是，比起它左笼右舍已经一命呜呼的兄弟，这只小鼠幸运地活着。
它身躯起伏，见有人来，还迅速抬头，警惕地朝外望了一眼。
铁笼的外侧，用木夹别住了一张纸条，上面记录了小鼠的用药时间，以及所用药材的种类、烹制方法。
黎云颤抖着手解下那张纸条，展开看了许久，又宝贝似的攥在手心里。
她迫切地想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喜悦，而傅邯恰巧就在旁边。
她撞进后者怀里，给了他一个柔软而松弛的拥抱。
“傅将军！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黎云雀跃着重复，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有些逾越，让某个男人可耻地燃起了一小撮亢奋。
未等傅邯回扣她的腰身，黎云就脱身离去，比对着药方开始分拣药材。
挑拣、称重、研磨、煎煮……火光灼灼燃烧，倒映在黎云纯黑的眸子里，闪闪发亮。
虽然有些失落，傅邯识趣地没有去打扰她。
他点亮偏殿里的桐灯，接替了春桃的活计，帮忙打着下手。
晚膳时分，有婢子端着膳食找到此处，春桃从门缝打量了一眼，难得聪明一次，将人赶了回去，免得打扰到聚精会神煎着药的两人。
忙了一个多时辰，得到的成果是一小碗褐色粘稠、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
黎云片刻也不想耽搁，取了药就要往丁洵屋里送。
然而猛一起身，眼前猝的发黑，手上也泄了力。她踉跄了几步，昏倒在傅邯怀中。
一连数日的高强度操作，外加上思虑过度，黎云亟需一次彻底的歇息。
之前她不知疲累，是因为胸中有一口气强撑着，是因为丁洵的性命岌岌可危，她不敢歇、也不愿歇。
而今尘埃落定，那一口气松懈下来，她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累的狠了。大脑发出警告的信号，强制她昏睡过去。
傅邯叹息着抱起她，他现在只想带着小公主回寝殿睡下，自然没有心思去管丁洵。
于是在外候着的春桃派上用场，担起了喂丁洵吃药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