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婆子一时被吓住,眼看药壶就要被打翻。
那丫头面上得意,但在距药壶一寸之遥的地方,她的手腕被另一只白皙的手牢牢把控住了。
“陶罐炙热,姑娘小心烫了手。”黎云声音平淡,暗藏冷意。
被攥住手腕的人使劲挣扎了几下,却不想对方纤细秀美的指节看着娇软无力,其实力道颇大,让她一时挣脱不开。
可恶,她自诩身手不弱,竟被一个看起来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控制住了。
恼怒地看向黎云,她毫不客气地问:“你是谁?居然来管我的事?”
看着对方张牙舞爪的样子,黎云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现在做丫头的,难道都是这样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居然连自己的主子都认不出?
还未等她出声,一旁的春桃就斥道:“大胆刁奴!这位可是大梁国的公主、将军府的夫人,还不速速跪下行礼。”
她就是将军夫人?
那个丫头非但没有感到惶恐,反而不规矩地上下打量起黎云来。
黎云本就烦闷的内心更生出一股暗火,她狠狠将那丫头甩开,道:“没听见吗?叫你跪下。”
她的声音低沉,如同暴风雨前卷积着的沉闷乌云,不知何时就会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那丫头猝不及防地被甩开,向后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后就僵硬地站着,一脸不服,显然是不愿意跪下。
院子里这么大动静,原先一些在外面说笑的下人都回了各自屋里,唯恐被卷入事端。
连片的房屋黑沉沉的,那些下人都选择了熄灯,然后不知真假的沉睡。
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婆子还留在外面,其中一个叫张婆子的,长的敦厚体胖,平日里干一些粗活,胆子也比别人大些。
她早就看院里这个刁懒的丫头不顺眼,对常婆子也颇为同情,只是他们都是做下人的,彼此间不能管得太宽。
此刻看见机会来了,她上前几步,粗糙的大手如钳般压在那丫头肩上,微微向下用力,就迫使对方跪在了地上。
她手劲大,又有体型优势,那丫头瘦小的身躯在她手下如小鸡仔一般,于是不愿跪也必须跪着。
唇角微勾,黎云扯出个不及眼底的笑意。
“多谢这位嬷嬷了。”
“为夫人办事是下人本分,这些都是老奴应该做的。”张婆子受宠若惊,想要行礼,却又恐手下押着的人逃脱了,一时间进退不得。
黎云道:“嬷嬷不必多礼了,还请嬷嬷辛苦一二,替我看着她,常婆子不醒,她就得一直在这跪着。”视线转向角落里站着的其他几个婆子,语气变得严厉,“你们都过来轮换看着,莫要累了这位嬷嬷。”
夜已深黑,黎云身心俱疲,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的。但在场的谁也不敢不听她的,那几个婆子皆聚到了那丫头身边。
那丫头知道自己逃不过了,索性也不白费力气,垂头一声不吭地跪着。
哼!这些仗势欺人的奴才,有公主当靠山了不起啊?等小姐回来了,自然有他们好看。
黎云不知道她心中的小九九,只当她终于老实了。
“春桃。”她偏头唤道,“你去问过这位嬷嬷姓名,然后报给王管事,提她做这里的掌事婆子。”
王管事,就是王二。他现在是将军府上的内务总管,住在主殿院里的一间耳房。
春桃应了一声,却又担心黎云的身体,一时没有动身。
夫人脸上写满了疲惫,嗓音也有些哑了,丢夫人独自在这里,她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黎云看出了她的心思,胸中一暖,但还是道:“本公主无碍,你现在就去吧。”
春桃这才快步去找王管事。
黎云揉了揉眉心,这才有空关注还呆滞在火炉旁的赵婆子。
“赵婆子,药快好了,拎了壶进屋放凉吧。”
赵婆子胆小,刚才那一番事故发生的太快,她现在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黎云冷不丁地出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
默默熄了火,赵婆子用厚布裹住药壶,捧在手中,随黎云进屋了。
黎云已困倦地不行,她搬来木凳,坐在了常婆子床边。
“赵婆子,等药凉些喊我起来喂药。”言罢,她伏趴在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
赵婆子蠢笨,黎云叫她看着药,她果然只坐在桌边等着药凉,一动也不动。
还是春桃回了王管事后,去殿里取了件大氅来盖在黎云身上。
待药的温度可以入口后,春桃见黎云脸上倦意未消,便没有叫她起来,而是自己盛了药,一勺一勺给常婆子喂了。
黎云心中有事,睡得也不安稳,大概半个时辰便醒过来了。
此时常婆子吃过药,发了身汗,脸色已比先前好上不少。
黎云刚要松下口气,外面却又吵了起来。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能闹腾起来。
黎云拧着眉,只听外面传来那个丫头的哭嚎声。
“小姐!小姐救我!这群人仗势欺人,合起伙来欺负我!”
继而是一个清亮的女声:“不知那位公主现在何处,如此欺负我的人,本姑娘自要和她理论一番。”
然后院子里响起了推搡之声,一片混乱中人声杂乱,也听不太清了。
黎云认出那个女声了。而且将军府里敢堂而皇之自称小姐的,恐怕也只有那一位了。
就是她傍晚时分在书房外听到的——傅将军的婚约之人。
黎云暗暗攥紧了手,她虽有对不起那位小姐的地方,可到底也是她救了傅将军,除了被迫嫁过她,她从没有做错什么。
倒是那个小姐,放任自己的手下,差点……差点害了常嬷嬷。
过了这么多年忍气吞声的日子,黎云今天不想忍了。
于情,常嬷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于理,她是皇帝亲指的将军夫人。
在宫中,她可以说是寄人篱下,需得看别人脸色;可在这处将军府,她还是做得了主!
起身出到院子里,在稀疏星光和微弱灯光下,可以看见一个身姿矫健的女子提着木灯笼,正和那些婆子对峙着。
跪着的丫头急急地想要起来,却还是被那几个粗壮婆子按压着,双膝难以离地。
见黎云出来,女子也不继续和那些婆子们大眼瞪小眼,而是转过身来,不客气道:“公主舍得出来了?还请把我的人放了吧。”
她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常人要高。因此傍晚时分,她是听见了黎云走向书房的脚步声的。
所以那一句话,是她故意说给黎云听的。
当时,傅哥哥也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本欲查看,却被她缠住了。
这个女人抢了她的傅哥哥,若不是傅哥哥拦着,她早就不想再装成什么厨房丫鬟了。
溜圆的眼睛毫不避让地对着黎云的视线,眼神中尽是傲慢与挑衅。
黎云嗤笑一声,道:“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将军府的下人,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她声音清冷,不怒自威,倒叫那个女子气势低了一头。
可能是不想在这群丫鬟婆子面前分辨,女子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黎云也不惧她,施然颔首。有些事情,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这人多眼杂,并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两人的意见短暂地达成一致,动身向外走。
跪在地上的丫头又凄哀地喊了声:“小姐。”
黎云余光一瞥,冷声道:“跪着!”
“听见没有,给我跪好了。”张婆子腕上使劲,立刻将她压得不能动弹。
春桃想要跟着,也被黎云挥退了。
“无事,你留在这里替本公主照看常嬷嬷吧。”
黎云紧跟在女子身后走着,虽是冬日,女子穿得却并不臃肿。她的长发用一根发带束了起来,平添了几分英气。
应当是江湖中人吧,黎云想到了那个绣着狼首的包袱,现在想来,那个包袱应该就是她塞进食盒的。
原来傅将军,是被她给救了。不过话说回来,女子与傅邯有着婚约,她出手救他,实属正常才是。
想着想着,黎云觉得有些无趣。
她不应该置这一时之气的。
左右她最终会离开将军府,离开傅将军,到那时,傅邯自可以履行婚约。
只要和这名女子解释清楚了,劝她再忍一段时间便是。看起来,这位女子虽然骄傲了些,应该还是讲得通道理的。
她又何苦与之针锋相对,倒好像,自己有多在意傅邯似的。
一路走着想着,直到提着灯笼的女子停了脚步。
黎云也跟着停下来,打眼一看,却是常五殒命的那个小花园。树影婆娑,女子的灯笼辐射着红暗的光,寒风吹过,那光也随着乱颤,让人担心下一秒就要熄灭了。
“呵。”轻笑出声,黎云摇着头,暗叹命运之荒诞无常。
女子却疑黎云是在笑自己,昂起了下巴。将灯笼放在乱石铺就、杂草丛生的路面上,女子拱手道:“在下萧菀,方才出言不逊,还请公主见谅。”
见黎云沉默,她继续道:“那跪着的丫鬟叫小红,是我的贴身女婢,她打小跟在我身边,没有伺候过别人。这次她做得确实有疏漏的地方,还希望公主能高抬贵手,若真叫她跪上一整夜,人怕是要跪废了。”
言辞简洁,进退有据,果然不是一般女子。
黎云本来已经准备轻轻揭过此事算了,可听了萧菀一席话,她不免又起了些火气。
萧菀的说辞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那理所当然的口气,实在是令人生厌。
黎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唇上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萧姑娘既然是明事理的人,就该知道,将军府招你们进来是做下人的,而不是来当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