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女声黎云听着有些耳熟,细想了想,就把它同这些日子来送膳的一个女子对上了号。
黎云初次看见她时还有些好奇,因为她身姿飒爽,样貌也好,怎么会屈居将军府当下人。
不过当时黎云没有多想,只道是谁家小姐落了难,为了生计迫不得已。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对方一开始就是为了傅邯而来。
原来傅将军已经有婚约在身。
不知怎么的,黎云心中有些酸涩。
难怪那女子看见她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被她抢了夫婿。
又难怪傅将军总不喜欢她碰他,原来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他人。
她给别人……添了这么多麻烦啊。
眼眶一热,黎云快步离开书房。
她要去再收拾一间寝殿出来,她不想……不想再和傅邯待在一处了。
然而刚到主殿,黎云就看见春桃在焦急地等她,身边似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见她回来,春桃脸上一亮,急急迎了过去。
“公主,这位婆婆说有急事见您,求着奴婢带她来。”
方才春桃去厨房准备热水,没成想被一个干瘦的婆子拦住了。这婆子知道春桃被黎云留在身边跟着,所以求她带自己见公主。春桃推辞不过,又看她似乎真的着急,便斗胆做主把她带回主殿了。
那婆子见了黎云,有些畏惧,战战兢兢行了个礼。
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惊讶取代了黎云的感伤:“赵婆子?”
眼前垂头不敢看她的婆子身材瘦小,穿着深灰色的破旧袄衫,一双皱巴巴的手冻的红肿不堪——正是此前和常婆子一起管理小厨房的赵婆子。
“赵婆子,你找本公主何事?”
黎云皱眉问道,她与赵婆子没什么交集,实在想不出对方有什么非要见自己的理由。
谁承想赵婆子听见她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接着便哀哀哭了起来。
其动静之大,引得附近的侍卫俱看了过来。
怎么好像她在苛待下人一样?
黎云有些烦闷,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春桃,把赵婆子扶进殿里,让她坐着慢慢说吧。”
“是,公主。”春桃俯身要去扶赵婆子,却被她躲开了。
赵婆子呜呜咽咽的,结结巴巴地说:“公主,老奴实在不愿打扰公主,可是……可是常婆子她……”
常婆子?黎云一惊,她记得常婆子死了丈夫,伤心病倒,此刻应该在静养才是。
难道说病得更重了?
赵婆子不知是惧怕黎云,还是为常婆子伤心——或者两兼有之,总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要哭了,春桃你扶着她,同我一起去看看怎么回事。”
除了春桃这样贴身伺候的,下人们男女分开,各自住在一处。黎云没有去过,还是靠赵婆子指路才到了地方。傍晚时分,许多屋子都已点了灯,还有些下人们坐在院子里闲唠,见公主来了,都有些惊讶,纷纷起身行礼。
黎云特意关照过,所以分给常婆子的是一间还算宽敞的屋子。
进了屋,黎云立马察觉到不对。
现在已渐渐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常婆子屋里居然没有生炭火,冷清清的。
屋内昏暗,黎云找到煤灯点上,才勉强看清屋里的摆设。
靠墙几个紧挨着的柜子,上面摆放着一些杂物。正中是一个不大的木桌,木桌上放着做工粗糙的水壶,一只缺了口的茶碗被放在水壶旁边,里面积着一些冰冷的陈茶,不知已经放了几天了。木桌右侧靠墙是一个造型质朴的床铺,常婆子正躺在上面。
黎云到床边一看,只见常婆子脸上红红的,嘴巴也干得起了皮。她时不时打个冷颤,嘴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像是已经烧糊涂了。
她伸手去摸,那层不厚的被褥冰冷潮湿,已经许久没有晒洗过。
“这是怎么回事?”黎云声音气得有些发抖,“本公主不是安排了一个丫头照看常嬷嬷吗?她人呢?”
她许久未曾这样动怒过。
常婆子待她极好,时常当她是个不知事的小姑娘来怜惜。
常五因傅邯而死,黎云本就心中有愧。这几日她没顾上这边,谁承想常婆子竟被苛待成这样。
赵婆子此时终于缓了过来,开始解释。
“回公主的话,常婆子病后,老奴时常会来看望。可每次都没见到过那个丫头,有时常婆子难受得极了,都是老奴在照顾。可老奴白天还要忙厨房的活计,没办法时时照看着。”赵婆子说着打了个冷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每个月领的炭火都是固定的,并不充裕,只能说勉强够用。可老奴看那个丫头屋里日日烧炭,从未断过,而常婆子屋里却连炭盆都没有拿出来。”
说到这里,赵婆子有些动容:“老奴问过那丫头一次,结果却被她赶了出去,说是再也不许老奴来了。老奴想了几日,实在是担心常婆子,就偷偷找过来看,谁知道……谁知道……”
眼看赵婆子又有嚎啕之势,黎云伸手打断了她。
黎云现在很乱,愤怒、歉疚和难过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堵得她有些喘不上气。若是赵婆子再哭上一场,她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忍住烦躁。
“赵婆子,此处可备有草药?”
赵婆子一愣,立即反应过来。
“有的有的,前些日子刚备了一些,老奴这就去找来。”
赵婆子急匆匆地去了。
黎云取出随身带着的软帕,坐到床沿上,一点一点地替常婆子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公主,还是奴婢来吧。”春桃道。
黎云却摆摆手道:“没事,本公主自己动手就好。”
常婆子或许是这将军府上待她最坦诚、最真挚的人了,而她却要等赵婆子慌慌找过去,才想起来到此处看一看。
人活一世,总该有亲近之人可以倚靠,有熟悉之地当做归途。
皇后林嫣有一个疼爱她的母亲,委屈时可以躲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作痴。
傅将军有一个愿意为他来将军府做下人的未婚妻,两人想必经常在书房碰面吧。
可是她自己呢?
母妃早早地撒手人寰,父亲是个冷漠的帝王,嫁的人也早有了心仪的女子……
唯一待她好的常婆子,却因为她的过失躺在床上,高烧不醒。
黎云手上又轻又细地动作着,心中却愈发难过。
春桃见她情绪低沉,立在一边,也不敢说些什么。
“公主,老奴回来了。”
伤感的气氛被赵婆子打破。她不但带了草药过来,还一并取来了煎药用的小火炉并陶罐。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用纸包好的草药放到屋内的木桌上。
“老奴也分不清这些,每样都带了些过来。也不知混着煎了也没有效。”
黎云沉闷的心情却被她这番话逗乐了。
这个赵婆子,哭嚷起来颇是烦人,现在不哭了,又总能说出些不着边际的话惹她发笑。
“赵婆子,这药怎么能乱煎呢?”连春桃都知道这个道理,开口反驳。
“好了,本公主来看看吧。”
在赵婆子和春桃颇为惊奇的目光中,黎云到桌前将草药分辨开来。
桂枝、芍药、甘草、生姜,黎云估摸着分量每样捡了些,用纸包起来,交给赵婆子。
“用微火煎了。”她吩咐道。
赵婆子别的不行,手脚倒还利索,她接过草药,到外面院子里煎药去了。院中很快闪起了微微的火光,黎云透过纸窗看不真切,确定赵婆子在认真煎药后,把视线收了回来。
“公主还会这些?”春桃到底年纪小些,因为好奇出声询问。随即,她发现自己有些逾矩了,“奴婢多嘴了。”
倒是机灵,黎云也不同她计较,平淡说:“知道一些。”
言罢,她又去床边陪着常婆子。
常婆子身上的被子已经有些发硬了,黎云想了想,道:“春桃,你去问赵婆子那个丫头住在何处,那丫头若在屋中,你就让她来见我,若是不在,就将她的被褥取来。”
春桃应了声是,便去找那赵婆子。不一会儿,她就抱了一床厚厚的被褥回来了。
春桃身板小,厚重的被褥几乎要把她压不见了。
黎云怕她被压坏了,忙接过被褥,给常婆子换上。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常婆子被吵醒了。她费力睁开眼睛,昏暗的灯光下,仿佛看见黎云站在床边。
这可真是老糊涂了,公主怎么会来。她虚弱地笑笑,虽不相信,还是低喊了一句:“公主。”
“常嬷嬷!”黎云惊喜道。
真是公主。“公主怎么来了?”常婆子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黎云一把按住了。
“嬷嬷,您烧得厉害,好好歇息吧。”黎云握住她苍老的手,“本公主会把这些都处理好的。”
常婆子眼中有亮光闪烁,她没再说些什么,安心睡去。
夜色渐浓,窗外已经完全黑了。见黎云似乎有一直陪着的意思,春桃准备再去取一套被褥来。
刚要动身,就听见外面院中响起女子尖利的嗓音。
“赵婆子,是不是你动了我的被子?”那女子质问道。
赵婆子知道自己嘴笨,说不过她,于是兀自看着火,不去理会。
见一向唯唯诺诺的赵婆子居然不搭理自己,女子更气了。
“好啊,你给屋里那老不死的煎药是不是?”她眼中闪过恶毒的光,伸手就要掀翻药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