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烈酒、纱布俱都准备好了。
黎云点上灯,在火光的照耀下,她的面上是难掩的担忧之色。
傅邯坚持要自己缝合伤口,并且为了保持绝对的清醒,他不会使用麻药。
“傅将军,要不还是我来吧?”黎云再一次出声询问。
然后再一次被否决。
“不必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受的伤多了,处理缝合伤口也就渐渐成了熟手。”一抹笑从傅邯唇边掠过,“姑娘的手应该用来绣锦插花、调配香料,而不是沾染这等血腥之事。”
“瞧不起谁呢。”黎云嘟囔一声,有些恼火。
感情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是那些烂肉脓水自己跑走了,才叫伤口没有继续恶化的不成?
将矮凳重重地放在傅邯边上,黎云坐下,倔强道:“我偏不走。”
傅邯失笑。
也是,他怎么也不应该小瞧她的。
认为这样一位救了他的奇女子只应该插花品茶,多少有些不尊重了。
实在是他醒来之后,云姑娘总表现出一副软糯娇憨的情态。
他一不小心,就忘了她其实也内心坚韧,品格坚强。
“那就有劳云姑娘在一旁帮忙了。”言罢,傅邯不多耽搁,拆开了腿上的纱布。
伤口已经长出了新鲜的血肉,纱布揭开,肉芽们暴露在空气中,新奇的蠕动着。
用水清洗过伤口,傅邯将银针过一遍烈酒,又在火上炙烤了消毒。
黎云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伤口,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腿,防止肌肉下意识地抽搐痉挛影响到缝合。
针尖斜插入伤口中,傅邯一点点挑出尚未完全排出体外的坏死组织。
如果不将坏死组织清理干净,即便缝合上,也会发生感染。因此他必须保证这一步骤做得全面而细致,当然,这也意味着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
“嘶——”即使是经历过许多伤痛的傅邯,也因为持续的刺痛头冒冷汗,痛哼出声。
指节分明的手在长时间精细运作下积聚着疲劳,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傅邯咬牙,用意志力勉强控制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看着这幕,黎云忧心极了,她想做些什么帮傅邯分担,可除了竭力按着腿,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怎么……这么没用。
还大言不惭地说要留下来帮傅邯。
结果根本一点用场也没派上。
胸中酸涩,鼻尖耸动着抽噎了一下。黎云忙忙控制住自己,怕弄出的声响会扰乱傅邯的注意力。
虽然动静很小,她也及时克制住了,可那一声抽噎还是被傅邯听见了。
“怎么哭了?”傅邯的声音带着疲惫。
“没什么。”黎云轻摇了摇头,“抱歉,我打扰到你了。”
她想了想,又道:“不然我出去守着吧,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傅邯轻笑一声,火光照亮了他带着温柔笑意的脸,让他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容甚至都因为这个笑变得柔和起来。
黎云一时看的有些愣住了——原来傅将军也会露出这样温和的表情吗?
自傅邯醒来后,他的眉间就一直聚集着散不开的阴郁。像是在和自己较劲,又像是在和命运较劲,他对自己那样狠心,那样冷硬,绝不允许自己有片刻放松。有时候正说着话,他就陷入沉思,面色阴沉,让黎云有些害怕。
她理解傅邯的心情。
军中有人背叛,自身重伤濒死,皇帝也只提供了少得可怜的帮助,几乎是放任他等死。
黎云可以理解,所以总包容着他,总想着做些什么哄他开心。
她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傅邯应该一直意气风发,一直做大梁国百姓心中不败的战神,而不是沾染上这些黑暗、背叛、阴谋。
她无力改变既定的事实,所以只希望傅邯能从痛苦的泥沼中脱身,变回以前那样。
可无论她做些什么,傅邯的眉从未彻底舒展。
有好些次,她都要放弃了,觉得自己在做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直到今日,她看见傅邯脸上,出现了如此柔和的笑意。
记忆恍惚回到了几年前的那场秋猎。
黎云坐在帐中,不经意间投向策马扬鞭、身姿矫健的少年将军匆匆一瞥。
那鲜亮、恣意的身影自此刻在了她心中,小小的情愫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逐渐生长。
“傅将军……”黎云呢喃出声,双眼没有聚焦,显然仍沉浸在回忆之中。
傅邯却因她不太聪明的样子笑意更甚。
还好她来了,傅邯心想。
是她将他从幽深的暗渊中救起。
是她成为永夜中照耀着他的一缕微光。
是她带来了美好与希望,使他不至于完全沉入黑沉的仇恨。
是她攥着他的手,对他说永远不会离开。
“别发呆了,你这样我怎么继续清理伤口?”
傅邯的话将黎云从久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她抿了抿嘴,小声道:“可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你能陪着我,本身就已经帮了大忙了。”说着,傅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面颊瞬间就染上绯红,黎云迅速低垂了头,假装认真地替傅邯按腿。
真是的,这样亲昵的举动,会让她误会的。
傅邯暗笑,自己的举动有些逾越了,好像吓到了他的小兔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时间缓慢地流淌着,桐油灯暖黄的光泼洒在他们身上。
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让伤口的疼痛也不那么明显了,傅邯指尖微动,终于挑出最后一处坏肉。
将伤口再次清洗干净,之后就要进行缝合了。
桑白皮线事先已经煮沸消毒过,可以直接使用。
穿针引线,傅邯再次将针对准自己的伤口。
针尖缓慢地向肉里戳去,黎云聚精会神地盯着,戳进皮肉的瞬间,她短促地低叫出声。
“啊……好痛。”
“戳在我身上,你痛什么?”傅邯道,然后极稳极快地开始缝合。
如同之前说的,他果然是个缝合伤口的熟手,行针流畅,走线缜密,专业的手法让黎云顿时放下心来。
没想到缝针竟是最简单的一步。
黎云松了口气,随即思想跑偏到奇怪的路线上。
缝得这样好,傅将军如果去刺绣,想来也能成为一等一的高手。
不许久,腿上的伤口全部缝合完毕。
将剩下的器具全部放到一边,傅邯深出了口气——他已经很累了。
“傅将军,你歇息吧,我来处理这些东西。再过一会该用晚膳了,我会喊你的。”将脏污的纱布拢在一起包着,黎云起身刚走两步,又想到了什么。
“傅将军,你腰上的伤?”
她记得傅邯腰腹间的伤好像比腿伤更严重些,应当也需要缝合才对。如果傅邯自己不好处理的话,她刚才全程看了怎么操作,照葫芦画瓢应该不成问题。
用手摸了摸腰间,傅邯回道:“腰上的刀伤其实并不深,只是因为刀口长所以看着吓人些。养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快要完全愈合了。”
黎云有些狐疑:“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她说出此言完全是出于好意,没想到傅邯却一脸惊恐地看向她。
“云姑娘,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看着傅邯一副黄花大闺女恐遭侵犯的样子,黎云嘴角抽搐了两下。
“怎么不合适?傅将军你全身上下,哪块肉我没看过?”理直气壮地吐出豪言,黎云放下手中的东西,强硬地去撩傅邯的衣服。
傅邯推搡不过,最终还是揭开给她看了。
腰间的伤口果然愈合得很好,原本绽开的刀伤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粉嫩的疤痕。
黎云注意不到的地方,傅邯的耳尖比这新生的疤痕还要粉些。
他无奈又无措,只好无力地祈盼着黎云能无师自通地变得矜持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