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湖边的百年古樟被令狐缭撞掉了一大块树皮。他靠在上面,微微喘息。不语下水多久了?虽然墨玉珠可以保护他,但这湖里的妖物不是他能轻易应付的。
“你现在这副样子能做什么?连我这么小小的攻击都躲不过。”长怜上前一步,垂,低沉而忧虑地劝他:“阿尊,我们算了吧。别管那小东西了,等他死了,封印破了,我们重新取回天卷守护就好,量那些家伙也不敢轻举易动,何必弄得现在这么麻烦……”它苦口婆心的劝说被从平静湖面上突然冒出来的水声给打断。令狐缭转头一看,瞬间眼底风云暗涌。不等他做出反应,前一秒还巴不得谢不语死掉了干净的长怜一转眼就气势汹汹地低吼一声,怒视着湖面上狼狈咳嗽的林怿如将口中的珠子吐出来:“喵了个去!这个王八蛋竟然这么忘恩负义把小不点留在湖底喂妖怪了?!朱唇白面的奶油小白脸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啊!”
刚刚脱离虎口九死一生的林怿如一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气,就被岸边凶神恶煞的巨兽吓得不敢动弹:那东西怨恨的眼神分明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他非得遇上这种事情!林怿如一个转身朝岸的另一边游去,好不容易爬上草坪的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沉在湖底的小子怕是给那蜈蚣吞了吧,这也不能怪他,事情本来就是由他的那个什么玉蝉而引起的,他是无辜被搭进来的,自保有什么错?!
随着一道沉闷的响声,整个湖区似乎有一刹那的震动。湖心的水有如泉眼一般往上翻腾外涌,而后一圈一圈地迅越扩越大,水面隐约流动着金色的光圈,整个湖的水仿佛都在沸腾。
长怜将令狐缭护在身后,伏下身子,谨慎地注视着湖面,随时准备战斗。
硬冷的黑红色鳞甲从水中呼啸而出似要刺破苍穹,巨大的身躯猛烈地搅动着湖水翻涌起千层水花,一节一节的躯干上密密麻麻飞蠕动地腿让人不寒而栗。
“好恶心的蜈蚣……”长怜惊呼,尖锐的兽爪寒光乍现,预备扑上去一举咬断它的动作却顿住了。它转回头看令狐缭的目光中盛满了不可思议,后者的表情也是风云莫测。像是不敢相信一般,长怜甩甩了巨型兽头,张大了嘴巴——它没眼瞎吧?
墨湖之上,半人半虫的腹菹正向岸边游来,而它手中抱着的,正是浑身湿透的谢不语。
“咳咳……”被放上岸的谢不语坐在草地上咳嗽着吐出了好些水,他有些虚脱地仰起头对着阳光大口呼吸着——从地狱走了一遭,果然还是地面上最好啊。
感受到一人一兽意味不明的目光,腹菹大方地转过头去,三只腥红的眼球齐齐盯着他们,“你们这两个保镖还真不够称职的,下头妖物那么多,掉一个人类进去已经够诱人的了,他身上还带着永生玉蝉这样的宝贝,这不是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么?”
“比起我们是保镖这个说法,小不是保姆倒是更来得贴切。”令狐缭俯身查看了谢不语胳膊上被刺穿的伤口,并不严重,看来腹菹已经帮他处理过了。他轻轻拍了拍长怜的头,它会意,既然没什么威胁,它便恢复了小猫咪的姿态,散漫地舔着粉色的脚掌,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旁边湿漉漉的谢不语……这小不点竟然……
“他还不知道吧?”腹菹将头上游动的水草摘掉,墨绿的手指把玩着胸前的长,朝谢不语努努嘴道,“我看他是在快要死的时候那个力量才被激出来的。”
“嗯。你没有受伤?”令狐缭挑眉。
腹菹像是受到惊吓般捂住脸,后面埋在水中的尾身来回甩了几下,将岸上的人泼了个遍:“幸好我躲得快……你没看见刚刚整个湖都抖了一下吗?”它叹了口气,“他竟然在吸取它的力量,可是根本就不懂得控制。天卷这东西太厉害,他这人类的身子肯定是承受不住的。而且……”腹菹像是轻嘲般笑了一下,“而且,封印快破了吧,等到那个时候,将会有多少妖灵恶鬼甚至是居心叵测的人类要来夺天卷,就像十五年前它初现世时那样。你觉得他能够驾驭它让生界异灵们像我一样乖乖臣服?这样弱小单纯的人能在那样的恶战中存活么?”
令狐缭的眼眸渐渐幽深,他冷笑,却无不透出丝丝沧桑:“你以为我会不知道?那么你呢,怎么不选择做争夺者,而是臣服者?这么大的诱惑,你就不想得到它?”
“我只喜欢掌控属于自己的东西,既明哲保身又胜券在握,何乐不为呢?”腹菹收敛神情,最后郑重地令狐缭说:“要么就现在杀了他,取走天卷回梵镜山继续你的守护;要么就是等着封印慢慢自破,在这期间应付掉不断被它的气息所引来的妖物,再拿回天卷。可是现在他正在与天卷融合,这是你所不曾预料的吧?接下来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你守护者的事情了。但作为臣服者我得提醒你,如果你要选择杀掉他的话……”它的三只眼睛瞬间爆出寒气逼人的红光,“我定会舍命保护他。”
“那你大可放心了,这命我会替你省下的。”令狐缭坦然地迎上腹菹的红眼,语气清朗。
“那么……”腹菹一个转身将对岸目瞪口呆的林怿如拎到这边丢在地上,而后微微弯下腰,手指轻柔地抚过谢不语微闭的眼,看到他虚弱地睁开眼睛,它虔诚而敬畏地垂,“主人,如果有什么吩咐,腹菹定誓死效劳。”话语刚落,它巨大的虫身翻腾,鳞甲在阳光下泛着硬冷的光泽,激荡的水花过后,只留下波痕微漾。
“腹……菹?”谢不语困惑地转向令狐缭。他们刚刚好像在说什么,可是他太疲惫,什么都听不到。他也记不得在水下到底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腹菹的主人?
“你多了一个不错的手下,虽然是只蜈蚣。”令狐缭笑,不准备向他多解释,于是指着预备逃跑的林怿如巧妙地转移话题:“小不,是这个家伙拿了你的墨玉珠把你留在湖底的吧?现在他又看到了不该看的,杀了如何?”
“别瞎说!珠子是我给他的!”谢不语一步上前护着战战兢兢的林怿如,冲那个皮笑肉不笑的令狐缭道,“你怎么会在学校的?”
他差点害死你,这个心地善良的笨蛋。令狐缭耸耸肩,“去一位老友那取些东西……顺便,买了点心。然后路过你学校,就进来转转。”
谢不语沉下脸:“哪来的钱?”
“哎呀,你不是一直藏在电视机旁边柜子的花瓶下面吗?床底下收杂书的箱子的夹层里好像也有……还有……”他的话被气得直抖的谢不语打断,“喂!姓令狐的!你这是盗窃!盗窃!”
“没有,我光明正大拿的。”
“他用得着偷你的?”一旁的长怜耻笑一声,“随便接个活他账户上就是好几个零……”
“喂!你们到底想干嘛?!”被晾在一边的林怿如干笑。搞什么?先是差点被恶鬼给掐死,接着几乎喂了蜈蚣精,现在看两个人和一只猫的争吵……他累了。“我要回去上课了。”他是个无神论者,什么鬼怪之类的东西是他向来所不齿的,虽说他祖上还是什么阴阳师,在他看来根本都是胡扯,给自己的家族抹黑。只是他没想到那个柔柔弱弱的叫谢不语的少年固执起来也跟头蛮牛似的,他一路拖着他出了学校,嘴里一直说着“有一个人等了你很久啊”之类的话,他都说了他不想去,这一天已经够他受得了!
“你见到她一定会开心的!”谢不语兴奋地笑着,拽紧满脸不情愿的林怿如。他其实在担忧的……为什么,沐夏等的人似乎和她说的不太一样?难道时光不仅改变了他的样子,连他的心也无法幸免吗?那么她,还能微笑接受么?
令狐缭夹着从老友那拿来的画,悠然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边淡淡道:“长怜,最好不要再有下次,不然那会成为你的最后一次。因为就算是你,我也不会留情。”
长怜默不作声地晃了晃尾巴……不准它杀他么?你的心总是这么软。
在他们离开之后,一直躲在阴影下的人颤抖地拿起手机。电话那头的人冰蓝色的长指甲有节奏地敲在桌面上,声音性感:“阿泽……”
空气有些沉闷,谢不语嘴角的笑意完全僵住了。他看着愤怒甩来自己手的林怿如,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来。
“究竟是什么事?!把我带到这座莫名其妙的荒坟前!你说有人想见我?不会是这里面的鬼吧!”林怿如指着坟墓,怒视谢不语,“你还有完没完了?!为什么我非要陪你浪费时间在这些扯淡的事上面?!”
“你……你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在这里的孤儿院……”谢不语努力地解释着,却因为林怿如夸张的笑声而噤了声。
“孤儿院?!你开什么玩笑!”林怿如因为谢不语受伤的表情觉得格外的痛快,“我有权势的父亲,富贵的母亲,无可挑剔的背景,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受着最完美的教育,怎么会和那群什么都没有的可怜虫有关系?”他停止大笑,嘲笑道:“那么,这座墓碑上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破坟又是谁的?”
谢不语的脸色苍白,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姿态高傲的人,这真的是沐夏说的那个孩子吗……会不会弄错了?如果她听到这番话,该有多悲伤啊。他突然觉得愤怒,沐夏朝朝暮暮思念了他十余年,而他甚至忘记了她的名字。
“你看不到吗,墓碑上写的……”谢不语的语气中是颤抖,是哽咽,是悲怆,“是沐夏,叶沐夏。”
“谁知道……”林怿如不耐烦的表情突然呆滞了,他的嘴角抽了一下,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叶……叶沐夏?”
“是的。就是叶沐夏。”那道无比哀凉的声音里透露着末世的狠厉,有如烈风一般刺来。林怿如张大了嘴巴,缓缓低下头,一只纤细而苍白的手上沾满了鲜红的血,那是他的血——它穿透了他的肚子。
“沐夏!”那触目惊心你的赤红灼伤他的双眼。谢不语尖叫着想要扑上去,却被令狐缭拦住按进怀里。
日光下透明的女孩脸颊上落下一行晶莹的清泪,嘴角却是解脱的笑意。她抓着抽-搐的男子,狠绝而快意地将手再深捅一寸。那滚烫的血珠不断滴落在枯萎的藤蔓上,只在一瞬间,无数妖冶赤丽的蔷薇盛装绽放,沿着孤坟如火如荼地蔓延缠绵,十里传香,似是于生命的尽头谱写下最华丽的篇章!
湛蓝的苍穹被绯色的花海点燃。温暖而孤独。
“就是那个被你杀死的沐夏。所以,来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