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长安下堂求去,其实也算好聚好散。她住的房子一早就登记在她名下,常老板最后还给了她一笔钱,数额不多不少,毕竟她跟了他三年。她回到本市投资,开了间酒吧,虽不是什么大生意,但渐渐也兴旺起来。“虞美人”在圈内颇有名气,长安也渐渐薄有名声。风月场合千金买笑,不过如今她是老板娘,她点燃一根烟看店里姹紫嫣红,霓虹灯下滟影流光。长安晚上七八点钟到店里,一身旗袍穿得妩媚生姿,款款掠过众人的眼神。“虞美人”里再美艳的小姐也抵不上长安的光彩,她是一轮皎皎明月,照在人眉心。做这一行,自然三教九流统统要应付自如,长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见了谁都是慵然的眼神。渐渐有传言说她其实大有来历,这话也不是没影的风,起码黑白两道都肯卖“虞美人”三分薄面。酒吧里每张桌子上总是插着一瓶虞美人,这种花有着那样浓烈的红色。偶然一次她对江翰宇提起:“传说这种花是虞姬自刎后的鲜血所化。”

翰宇道:“真是凄艳。”

她凝望着薄薄的花瓣微笑:“红颜薄命,其实是虞姬自己太厚道,刘邦未必不如楚霸王。”

翰宇一怔,旋即大笑。江翰宇认真问过一次:“你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过去?”

长安嫣然一笑:“你想听我说?”

花亦解语,玉亦生香。长安微凉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有一种奇异的安逸,他低低叫了一声:“长安。”

长安温柔地看着他。他说:“我要结婚了。”

长安想到第一次他到店里来的情形。他那一桌都是熟客,她免不了过去打招呼。因为是熟客,有人开玩笑:“长安,就这样了事?喝一杯嘛。”

就这个名字令江翰宇若有所动,他问:“长安?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虽然他表面看起来温和,但剔透如她,隐约觉察他深藏不露的踞傲。她立时知道由来,俗话说:“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才看读书。”

纨绔浮华里隐约的世家教养,总是不同寻常。她答:“《金锁记》里的长安。”

大约没想到她读过张爱玲的书,他的神情一时惊诧。后来长安常常笑:“原来我们这种人,连读张爱玲的书的资格都没有。”

跟着常老板的三年,她起初也是学着打牌逛街花钱,后来突然起了执念,要去读书。常志坚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去了,她选了喜欢的中文系,断断续续地上了些课程,只拣自己喜欢的。长安也不问他结婚的对方是谁。认识伊始她便知道他的身家背景,他与她,隔着软红十丈,漠漠前尘,从来萧郎都是路人。明知道彼此相遇只是机缘巧合,她哪里能顾到那样多。翰宇说:“嫁人吧,长安,你还这样年轻。”

是啊,她还这样年轻,不是遇不上,是总是不对头。翰宇有次将钱夹忘在她的梳妆台上,她打开来看,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有着大大的一双杏仁眼,很倔强地微扬着脸。长安慢慢合上钱夹,她住十九楼,风很大,吹着窗上的抽纱帘拂起,波漾一样。日光的影透过窗帘,极浅极淡的光,像是水痕无迹。她也只是恍惚了一个刹那,就重新执起笔来描眉画眼。镜中人,一如既往光艳照人,顾盼生辉。后来翰宇只再来过一次,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进门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推攘不动,只好拎床毯子给他盖上,自顾自去睡了。半夜她醒来,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吸烟,仿佛黑暗中有着小小一簇红宝石样的光芒。她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慢慢一口一口抿进去,很冷很冷,穿肠入腑的冷。她想到歌词里唱,“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化成热泪。”

她笑起来,她当然不会有热泪了。他掸了掸烟灰,声音很轻微:“长安,她不爱我。”

她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搁下杯子,发出很轻的“嗒”的一声。她赤着足,脚下是软而绵的地毯,仿佛走在云端一样。人生有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烦恼种种,她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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