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本场音乐会将面向校内学生发放300张内部票。离正式演出还有三天，我被安排在二食堂发票，同行的还有新任团长许止宁和大提琴声部长关飞。三人简单立了个易拉宝海报，在二食堂门口就这么一站，想着应该能速战速决。但十五分钟过去，摊位几乎是无人问津，算上硬塞的，勉勉强强只发出去了十几张。不像三食堂那边还有几个学长学姐助阵，二食堂小分队三人都没有发票经验，晃悠来晃悠去几乎一无所获，只能在匆匆而过的人流中茫然相觑。海报在寒风中呼啦啦地响，三个没水喝的和尚，只能在这透心凉的天气里干跺脚，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许止宁平日开会挺有主意的，现在也没了工作方法。就在这时，关飞突然对着远处大喊一声：“猴哥！”
像看到救星一般，飞也似的撒腿往二食堂门口奔去。回头一看，老团长瘦猴刚好从二食堂吃完饭出来。这不赶紧拉过来给传授点工作经验么。老团长看到我们这副不成器的样子，简直痛心疾首：“傻孩子，你们得吆喝呀！”
都说女孩子脸皮薄，但这俩男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嗫嗫嚅嚅地只会重复一句：“音乐会，要了解一下吗......”往往话没说完，人就跑光了——刚从各大专教里放出的匹匹饿狼，哪里追得上。现在，食堂门口人流量又重新多起来——饿狼们吃饱喝足，正好给了我们痛改前非的机会。老团长让我们仨立在门旁排成一列，拉起横幅，齐刷刷地大喊他提供的台词：“圣诞前夜去哪好？市音乐厅免费票，交响乐团新年音乐会与您不见不散！”
终于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一张张往外发票的许止宁像数钱一样合不拢嘴，手快要忙不过来了。我从他手中接过一沓，好分担一部分火力。很快，上百张票马上就要发完了。我时不时看表。其实，我还在等一个人。而不出我所料地，我还真的等到了他。十二点半，赵雷准时在食堂门口出现。他身着深灰色的休闲运动套装，颈上很随意地挂着一副耳机，黑色双肩包松松垮垮地挂在一边肩膀上，脸上冒了点胡茬，唇边新长了颗青春痘，眼神中充满了早八人的疲惫。我注意到赵雷身旁还有两位打扮入时的女子，他一边扭头与之交谈，一边朝我们挥手。照理说，碰到他我应该高兴才是，但此刻我的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Hi，”赵雷这声招呼应该是统一群发给我们仨的。关飞又脆生生的一声“雷哥！”
喊出口，“平安夜的新年音乐会，哥要不要了解一下，约上哪位小姐姐——”他狡黠地眨一眨眼，“或者都一起来看哇！”
好嘛，这次后台我们的赵男神赵学长又是收n束捧花预订了吧。赵雷不知道为什么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尽量隐藏好自己的情绪，不去细想当下尴尬奇怪的局面。赵雷按按眉心，向我摊开手：“那好，给我五张。”
真狠，狮子大开口哇。但他马上又说：“我帮我室友拿，”语气一顿，“她俩，就算了吧，自己看着办，都答应跟你们结组了还穷追不舍不成。”
站在他右边的小姐姐娇嗤一声，“班长，你不至于这么怕我们吧！市场报告不催你就是。”
我沉默地把票递给赵雷，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上面结满的老茧轻轻刮过我指背，仿佛带走了什么似是而非的微妙情绪。许止宁已经抽出两张票，这时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左边的小姐姐还是接了过来，礼貌地点点头，客客气气道：“有时间我俩一定捧场。”
我突然好羡慕面前这两位漂亮学姐。他们一起上同样的课程，谈论着相同的话题，彼此熟稔，能如此轻松自然地跟赵雷开玩笑。而我，在面对赵雷时总不自觉地感到一种压力。他何需解释？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下午的排练，我在幻想曲的第58小节连着拉错了两次。这是很明显的错误。“停，”一个收束的手势，指挥棒马上直指我的鼻尖，“孟佳荔同学，58小节，你单独拉一下。”
我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承认我分了神，但出错的根本原因在于，最近事务繁忙，这首曲子我根本来不及练熟几次。此刻排练厅像西伯利亚鸟不拉屎的荒林一样寂静，而指挥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不止指挥，我相信所有人都在扭头看我，几十道目光的压力能把我压死——何况里面还有赵雷的目光。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更难拉对。58小节这道坎就横在我面前，拼尽全力也跨不过去。我悲哀地想，完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多菜了。指挥棒很烦躁地在谱台上鞭打，“行，拉这么烂，都别练了，让全团都等着你拉对是吧。”
明明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漫长得好像过了一辈子。此刻的我，仿佛有种赤身裸体站在高中大榜前寻找自己挫败成绩的幻觉。如果现场有绞刑架，我一定毫不犹豫跳上去。“给我出去，合排是让你来练琴的吗。练不好别进来。”
敏感的沉默中，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细细的指挥棒啪的一声甩到谱台上，余光只瞥见一只暴怒的手往前翻谱，纸张在空气中猛烈击打出暴烈的响声。平时指挥也会发火，但很少有这么凶的时候。虽然明白是我的错，但心里还是泛起一阵阵酸苦的委屈。我用力咬唇，试图以痛感控制泪腺。门甫一关上，华丽的乐声便在背后响起，仿佛热闹都是他们的，余下走廊孤独的自己。不知道练了多久，那扇门又开了。休息时间已到，团员们纷纷出笼，在我身后匆匆经过，有的上厕所，有的去喝咖啡。而我，还得旁若无人地站在这里，继续咿咿呀呀地练下去。背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关飞。一张嬉皮笑脸在我面前绽开：“喂孟佳荔，你还没好啊？”
我沮丧地放下肩上的琴，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许止宁端着咖啡也过来了，我挥舞着弓子赶他俩：“去去去，别凑热闹。”
许止宁劝我：“指挥最近压力特别大，他发火你别放心上。”
对此我倒是明白的，“知道了知道了，所以我不得赶紧练完给他老人家过目嘛，你们就别浪费我时间了。”
因为总在一起工作，加上同届生没大没小的缘故，我跟这俩人早就混成了哥们。这种时候哥们的一句关心，便能融化你貌似坚冰的外壳。赶都赶不走，他俩开始有一嘴没一嘴地在旁边唱双簧。“听说大嘴哥上一年也受过这刑，你看人家脸皮多厚，活得好好的现在。”
“你是不知道，有一次我们声部合排，眼睁睁看着李锐被指挥骂到狗血淋头，首席也有这种时候。”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咱雷哥挨骂，是不是背景太硬指挥不敢惹他。”
我拼命向关飞使眼色。“咋还翻白眼呢你。”
许止宁低声提醒，“雷哥刚经过。”
排练厅外逗留的人渐渐稀少，休息时间差不多结束，大家都会提前回去调音。我终于送走了这两位相声大师。解锁手机一看，赵雷发来几条消息。“指挥应该消气了。”
三分钟后的一条。“让关飞失望了，我也被骂过。”
我噗嗤一笑，果然，刚刚还是被听到了。“外面冷，差不多就进来吧。”
倏尔心情明媚。冬日的暖阳终能融化心中滴泪的冰窖。阳光透过天窗斑驳地洒在走廊，我踏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