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D-EP3:廉贞(13)
【和平的社会优于一切战争。因此,它公正而正确地要求我们必须牺牲个人的冲动和特质。】——保罗·科尔特斯,2031年。 …… 皇历2008年6月8日,恰好是这一年的端午节。尽管南庭都护府的大部分平民由于战争的影响而失去了过节的兴趣,但该做的表面工夫一套也不能少——南庭都护府也以官方名义开办了一些小规模庆祝活动,同时选在这天去慰问那些曾经为南庭都护府立下汗马功劳的老人、残障人士或烈士家属。当然,想得到此种待遇,也不见得非要在南庭军服役或是成为南庭都护府的一名官员,如果运气足够好,就能在当天碰上前来访问的大人物们。 不过,虽说地点可能是随意决定的,但不管是为了大人物的安危还是当地行政管理人员的政绩着想,临时起意是万万要不得的。因此,南庭都护府在端午节当天的访问活动开始之前就通过种种方式隐晦地告知当地相关人员做好准备,免得届时手足无措或提前把消息传播出去。 认为布里塔尼亚帝国派遣的特工和间谍势必将要在这一天发起刺杀的罗根并不怎么在乎南庭都护府的大人物的安危,他在乎的是要找机会利用敌人可能开展的行动为麦克尼尔争取到更多的机会。把麦克尼尔安排进入护送宋以宁或是其他人的队伍里,当然是做不到的,但如果麦克尼尔当天恰好要到附近执行什么运送货物的任务,那就另当别论了,而且南庭军总没有理由耽搁了当天的工作,除非他们打算在帝国军发起突然袭击的时候束手就擒。 一切准备妥当后,迈克尔·麦克尼尔像平时那样出门工作,反正今天对他而言只是普通的一天而已。和他一起行动的南庭军士兵并不这么想,哪怕是参军入伍时已经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的人也不见得能够接受逢年过节永远身处外地、无法和家人团聚的日子。由于同处一车内的监督人员的怠慢,麦克尼尔得以放缓前进的速度,确保他能小心翼翼地和宋以宁等人的访问队伍保持一个可控的距离。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结果。遗憾的是他没有办法也不可能在宋以宁的车队里安装跟踪装置。通过新闻动态实时了解宋以宁的行踪也不成,先不说南庭都护府各大电视台不会那么密切地关注宋以宁的行踪(某种意义上,那等同把宋以宁的位置暴露给了潜伏在南庭都护府的布里塔尼亚间谍),即便他们愿意冒着一定风险去播报相关新闻,在这个移动媒体平台还没得到充分开发的平行世界里,麦克尼尔也做不到在车上看新闻。如此一来,根本无从得知宋以宁所处的真实位置的麦克尼尔只能凭着直觉和事先的推算行事。 “……到最后还是没给放假。”趴在车窗旁的南庭军士兵还在抱怨,“又不是去前线打仗,其实本用不着这么紧张。”
“后方也是战场啊。”
麦克尼尔随口说了一句,双眼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经过上次的意外后,他十分担心敌人故伎重演。“你们松懈了,前线的人就要多流血。”
“你一个布里塔尼亚人,做得倒是比我们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尽职尽责。”
那名士兵听到了麦克尼尔的劝导,不以为意,“可我都两年没回家了,家母又卧病在床……唉。”
算了算时间,离目的地还远着呢。本着打发时间和套取更多情报的原则,麦克尼尔又开始和监督自己的士兵闲聊起来。这名士兵来自南庭都护府西部地区,本来打算上了学之后就回家务农,谁知遇上旱灾,于是只得外出谋生,而且还被分配到了虽然繁华但让他很不适应的南庭都护府东南地区。 每个人都有许多烦心事,被时代的压力裹挟着前行的士兵们在先思考军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之前就已经走出了太远,南庭都护府的士兵是如此,布里塔尼亚帝国的士兵也一样。麦克尼尔痛恨现在的布里塔尼亚帝国,因此他更加不希望世上出现第二个布里塔尼亚。尽管EU和联邦仍然维持着以前的正常状态,谁也说不准事态在接下来的十几年、几十年里会发生什么变化。倘若有朝一日整个世界都受到类似布里塔尼亚帝国所制定的一连串歪理邪说支配,那他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不说那些了。”
年轻的士兵发觉自己说了太多伤心事,连忙尝试着说些轻松的话题以调节驾驶室内的气氛,“你是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我是布里塔尼亚人。”
麦克尼尔右侧的眼睛略微张大了一些,这让他的面部表情有些扭曲,“……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这两种口味区别可大着呢。”
其实麦克尼尔平时不会介意就饮食问题认真地传授些经验,但他今天的心思完全不在这方面。虽说整个计划经过了他和罗根多番修订,其中的变数还是太大了。这已经不是盲人摸象,干脆是异想天开,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 在高速公路上巧妙地以最低限速疾驰着的货车突然慢了下来,它摇摇晃晃地左右摇摆了几下,然后以惊险的角度挤进了公路旁的避险车道。方才还和麦克尼尔谈笑风生的南庭军士兵被晃了个七荤八素,可怜的士兵早上出门时吃得太饱,刚跳下驾驶舱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车出问题了。”
麦克尼尔心有余悸地拉着士兵躲开,同时拿起通讯设备向车队里的其他车辆喊话,要他们不必管这里的意外。“得赶快把它修好啊。”
“修不好,是不是就不用去了?”
肤色有些黑的南庭军士兵挠了挠头,内心的想法溢于言表,“……你不会说我又想偷懒吧?”
“现在我们需要考虑自己怎么回去了。”
说着,麦克尼尔钻到车底,开始检查车辆,并要年轻的南庭军士兵返回驾驶舱、按自己的要求进行测试。“你该祈祷我们能解决问题,叫其他车来救援这种事就不要想了。今天是你们的节日,大家都忙得很。”
两人折腾了半个小时以上也没有任何进展,不会修车的南庭军士兵只得坐在驾驶舱里听凭麦克尼尔指挥,然而他们仍然没法排除风险——用麦克尼尔的话来说,强行把这车开回去,结果就是车子在几百米外从高速公路上径直撞飞出去。不想就这么送命的南庭军士兵自然愿意听麦克尼尔吩咐,但光是听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麦克尼尔又检查了半天,得出结论:货车上有个零部件损坏了。既然他没法仅凭自己将其修好,只好考虑到附近去寻找用于替换的备用零件,或许能不必惊动驻扎在周边地带的南庭警察和南庭军就顺利地离开此地。 “我出去的时间可能要久一些,你就留在这里,千万不要随便走动。”
麦克尼尔说着,把身上的制服脱下来,换上了装在塑料袋里的运动服,“少咱们一辆车,运输任务不至于就停摆,想必他们也会理解的。”
成功地说服了这名南庭军士兵后,麦克尼尔步行前往附近的村庄,但他并没有挨家挨户地找人,也没有寻找停靠在附近的大型车辆。他从身上拿出望远镜,开始观察附近的地形和人员活动情况。这附近肯定还有南庭警察和南庭军士兵以及潜伏起来的锦衣卫,那些人不会因为他现在的身份还算可信就忽略掉他的不寻常举动。 这处村庄位于宋以宁预定拜访的村镇附近,而且有一定概率成为宋以宁顺便访问的另一个目标。根据罗根辗转从王翼阳处获取的情报,附近的村民早在上个月底就被当地县令以种种方式控制起来了,目前没有任何人能随便出入这些村镇。尽管这些措施可能从源头上避免布里塔尼亚间谍从外部浑水摸鱼,但那些有能力绕过封锁线的特工或是一开始就混在平民中而且未被南庭警察发现的危险人物无疑会在负责安保工作的南庭警察和锦衣卫疏忽大意后造成更大的破坏。 “另外,锦衣卫很可能提前设立了多个假目标并且通知那些地区的人做好相同程度的安保工作。”
协助麦克尼尔制定计划的罗根告诫他,他们仅能根据因锦衣卫的秘密通知而做出过激反应的南庭都护府文官的行动来推测宋以宁的行进路线,这其中还不排除部分文官仅仅为了接待自己的上级而大动干戈的情况,“我们人手有限,要想抓住这次机会塑造你勇救南庭都护府世子的形象,实在不容易。扑空是大概率的。”
“让我再想想……”麦克尼尔思考了片刻,在印着承天府周边地区行政区划和交通路线分布情况的地图上又画了两个圈,“你偷渡上岸的地方,要作为另一个重要参考坐标。宋以宁很可能会访问安置流亡来的布里塔尼亚人的村镇。”
“为什么?因为你劝他重视投奔来的布里塔尼亚人?”
麦克尼尔的奇思妙想让罗根感到十分疑惑,“对他来说,你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你也说了,临走的时候你并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看到他决定的具体路线。”
“罗根,你还记得帕克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麦克尼尔抬起头,冲着态度和蔼的前辈笑了笑,“不管你们之间有过多少摩擦,那些被认定已经死亡而且永远不该重现人间的家伙,在你心里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名字。我相信你不是在那一切结束之后才这么想的,而是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
“你啊。”
罗根摇了摇头,感叹了半句,什么都没说。
——这确实是赌博。宋以宁会去什么地方访问,麦克尼尔无从得知;南庭都护府的世子会不会听他的话,他同样无从知晓。然而,有另一件事是麦克尼尔相当确定的,那就是在布里塔尼亚间谍潜入南庭都护府的传言已闹得满城风雨的当下,连原本世代平安无事地居住在南庭都护府的白人(他们的祖先是当年从北方南下的俄罗斯族或EU战败撤离时留下的尼德兰族等)和黑人(俗称昆仑族)平民都因此受到重重审查,本就只能勉强扮演好南庭都护府平民角色、努力不让恶臭的奴才气息溢出的布里塔尼亚间谍免不了要选择藏身在安全的地方例如安置流亡者的村镇或居民成分本就以白人和黑人居多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冒险深入。 他在赌那些布里塔尼亚间谍没法在信奉帝国的宣传和保持理智之间做平衡。既然他们深信自己哪怕和非布里塔尼亚人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都是耻辱、连做手术时输进非布里塔尼亚人的血亦生不如死,那么即便是不介意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布里塔尼亚帝国的底线的麦克尼尔也无法高估这些人在处理紧急事务时的随机应变能力。 ……就和某些坚决见不得自己指挥的部队里有任何来自黄区的军人的败类一样。 迎面走来一个老农,那人见了麦克尼尔,布满皱纹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了一层嫌恶。麦克尼尔并不介意,他上前礼貌地问候了老人,又说自己的车子在附近抛锚了、需要修车。老人摇了摇头,随手向着北侧指了指,嘴里说了几句麦克尼尔几乎没分辨清的方言,就自行离开了。 “我有点理解尤里·纳尔莫诺夫的想法了,李林。”麦克尼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往手心里倒了一粒药片,“当你能很轻易地看到一个人的一切时,你真的会产生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幻觉。在人类的历史中,但凡要做成什么大事,最不可控也最关键的就是每个人的想法。”
“先前您还说这是诅咒呢,麦克尼尔将军。”
和段英雄不同,李林是真正超脱在这个平行世界之外的某种麦克尼尔尚无法准确命名的生命体。不像会随着麦克尼尔的意志随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华人青年,李林什么时候会响应麦克尼尔的呼唤或是咒骂可能全看心情——如果这家伙也有心情的话。“既然如此,也许您会理解亚历山大·莫瑟多一些。”
“不,我不想理解他。”
麦克尼尔摇了摇头,他吃了一片止痛药,感觉好多了。还好,这种剧痛应该不是什么【灵魂】层面的完全无法阻止的负面影响。“我应该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那些手握超自然力量的家伙为什么会逐渐走向疯癫……据说尤里·纳尔莫诺夫年轻的时候,哪怕以我们的标准来看,仍然是一个有理想、心怀正义的优秀军人……虽说是给NKVD工作的。”
“所以,您爱上这种感觉了?”
李林的笑声里满是揶揄,那随着麦克尼尔的身影飘在他头顶的粘稠的黑色身影在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子,“早知如此,也许我以前对待您太苛刻了。”
“没什么,保持以前的样子就好。我的问题,我们的世界的问题,不是靠什么超自然力量能解决的,那只会带来灾难。”
麦克尼尔意有所指地话锋一转,“在这个平行世界也一样。如果布里塔尼亚帝国以为靠着他们掌握的这种超自然力量就能一劳永逸地消除一切障碍、创造什么永远幸福快乐的乌托邦,他们只会和尤里·纳尔莫诺夫落得同一个下场。”
……但凯恩却逃过了审判,并将永远以毁誉参半的救世主的形象为后人所知,麦克尼尔想着。这正是他根本无法容忍的,也是他拼尽全力、一路走来牺牲了这么多也要去改变的。 至少现在,他逐渐平衡了自己所掌握的这种超自然力量的负面影响和正面效应。只要他把在这附近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记忆都搜索一番,哪怕多花上一些时间,他迟早能够找到其中的不协调之处,从而粉碎布里塔尼亚间谍的阴谋。这倒不是因为他多关心宋以宁,也不是因为他不想让连续见证两位世子丧命的王双伤心,而是因为他需要这个机会巩固自己在南庭都护府的地位,况且布里塔尼亚帝国的暗杀计划一旦成功将给战局带来新的变数。 可以确定的是,他又赌对了:干大事而惜身的布里塔尼亚间谍们是根本不可能以生命为代价去冒险潜入更靠近宋以宁的地方执行刺杀任务的(那些人大概还等着回国升官发财呢),而且发生在奥布群岛和新几内亚的事已经证明这些人很擅长利用另一种超自然力量来让对手自相残杀从而逃过敌人的追击和报复。即便有幸存者或知情人凭着蛛丝马迹推断出情况不对劲,这些人在真正见识到超自然力量之前也没法用自己的结论说服其他人。事实上,麦克尼尔也是在莫名其妙地获得这种可以窥视他人记忆的超自然力量后才愈发相信帝国军凭此作战的。 从读取到的记忆里,麦克尼尔发现部分本地村民最近都在夜间被几个神秘人拜访了,在那之后他们便身不由己地去做了对方委托的工作——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只是来回将某些东西搬运到某个地点而已。 “有意思,不仅要利用本地人,而且还要分开利用,免得南庭军从单一目标上找到突破口。”
捂着右眼躺在农田里打滚的麦克尼尔内心却狂喜不止,他知道,换成其他人来调查,哪怕是让埃贡·舒勒和岛田真司前来,也不见得能这么快地发现蛛丝马迹,“……但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不能再犹豫了。既然这些人在袭击的准备过程中要别人代劳,估计最后发起袭击时也不会亲自动手。决定赶在敌人的阴谋得逞之前将他们全部消灭的麦克尼尔不断地回忆着自己从本地村民和实际上伪装成村民的南庭警察的记忆中了解到的那些地点,其中有些可能只是敌人暂时寄存资源的据点,会成为和袭击有关的直接攻击点的可能只有一两个。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宋以宁很可能会在不久之后抵达附近,倘若在那之前无法找出和袭击者有关的蛛丝马迹,后果不堪设想。 对了,他身边还有另一个重要顾问,虽说已是死人了。 “段英雄,你帮我想一想潜入的布里塔尼亚间谍最有可能选什么地方发起袭击。”
麦克尼尔已经做好了被段英雄又训斥一番的准备,“可能的地点有多个,我没时间去逐一搜查,而且动作过大会被你们的人发现,到时候要是他们把我当成间谍,那就不好玩了。”
“我又没抓过布国间谍,你怎么问我?”
段英雄一头雾水,他听麦克尼尔说今天是端午节,不由得悲从中来,一转又数落起了麦克尼尔当时仅为自保就对他痛下杀手的行为,“……唉,师父他老人家,一定还在伤心啊。他若因此短命了,少的寿命就算在你头上。”
“好好好,算在我头上。”
麦克尼尔不假思索地应下了对方的怒骂,“你再这么浪费时间,你家世子的小命就很可能不保了。看看那些人的手段,我不认为你们能凭现有的准备防住。”
被麦克尼尔临时拉来考虑行动方案的段英雄思考了一段时间,最后认为布里塔尼亚间谍很可能会挑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能以意外掩饰过去的办法,而且在场目击者一定要多。 “比如说,殿下赛龙舟的时候一不小心落水淹死了。这是很常见的死法,古今有不少天子是死于失足落水的。”
他举了个例子来说明情况的复杂性,“可以是在龙舟上做手脚,也可以是用那种妖术干扰村民……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你自己看着办。”
“其中一个地点确实离放置龙舟的地方很近。”
段英雄的话给了麦克尼尔很大的启发,“此外……宋以宁对自己被保护起来一事,非常不满。如果他在最近一个星期里没有改变心意,那么他是不会放过抛头露面的机会的,更不会拒绝在节日与民同乐。”
“喂,我只是随便一说。”
段英雄见麦克尼尔当真要前去附近放置龙舟的地点检查,顿时慌了神,“……慎重,慎重啊。这关系到世子殿下和我们南庭都护府的未来啊。”
“你应该对我有信心的,段上尉。”
麦克尼尔嘿嘿一笑,不再理睬段英雄,“你想,他们既要保全自己,又要避免自己使用的手段为外界察觉、继而导致布里塔尼亚帝国最大的秘密武器暴露,那么就只好从最不起眼的地方下手了。放心,等我在你们这里站稳了,我一定给你专门立一座墓碑。以后每到你的忌日,我会按你们的传统带着酒肉来祭祀你,再给你烧点纸。”
“……老子的骨灰还在你家里放着呢。”
“……那……以后再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