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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雪花膏味(一)(1 / 1)

展馆一角,一个雪花膏静静躺在展柜中的一张宣纸旁,盖上的民国美女凝视着展柜前的老人,含情脉脉。恍惚间,那民国美女的面容似乎化为另一个人,老人取出烟卷,紧锁眉头;划燃火柴,“嚓”的一声,火光摇曳,回忆如洪奔涌而来。知更支起背了一路的画板,顺手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左手叉腰,右手架在额头上望向天边,“落霞与孤鹜齐飞……这儿的风景果然非同寻常!”

只见一只飞鸟振翅向南飞去,化为橙红晚霞中的一点淡墨。正值盛夏,蝉声四起,非但不吵闹,欢快的合唱让人更觉盛夏舒爽。这安远县城位置偏僻,深藏于一处山腰,但俗话说得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粮仓、诊所、商铺应有尽有,还算得上是一个重要交通枢纽,车马源源不断从主道经过。早些时候村名们还搭起戏台,请来了城里小有名气的戏班子。于是乎,周四傍晚,男女老少都搁下手中的活,赶去戏台听戏,久而久之,竟成了安远县城的“习俗”。知更是大城市来的学生,学美术,先生跟他介绍了安远县城,说是风景好,取材容易,因此他便背着画板来了。“小伙子,你不是这儿的人吧,看这面相不熟哩。”

一位大婶挑着竹制扁担,缓缓走向知更。她打量了一番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开口问道。“婶婶,我不是这个县城的人。我是来写生的,先生说这儿风景好!”

知更笑道。“哦,好啊,以后常来啊!“哎,好嘞,婶婶!”

“叫俺王婶吧!”

她说着向不远处的小楼走去。知更点点头,站起身送行。提笔,调色,点染……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王婶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路的尽头。她挥挥手,喊道:“喂,小伙子,天色不早啦,来俺们家吃口饭吧,专门给你多煮了碗面,进来吃点,暖和暖和,夜里凉!”

好意难却,知更赶忙把画笔洗涮干净,收起画板,小步跑向王婶。“这安远呐,啥都好,就是早晚冷的渗人。”

王婶吸着面条,抱怨道。吃面的空档,知更稍作介绍了自己的事,不时称赞几句面香并向王婶道谢。没吃一会,她竟催起知更来。“知更,吃快点啊,等会磨场边上唱戏呢,听说今儿唱的是《桃花扇》。你没听先前唱的戏真是可惜啊,可别小看这戏子,唱得好听的很!”

知更顿时眼前一亮。他打小便喜欢听戏,为此他还学会了戏腔,三四岁听完戏后竟在自家院里摆起托月的手势转起来,口中还念着“锵锵锵……”。不知再听戏曲,又是怎样一番滋味。走到戏台前,知更才算真正感到震撼。平日里倒不见得,在这天夜里,人头攒动,竟是把这偌大的“广场”堵的水泄不通,戏台还空着,人们已经开始指着紧掩的戏幕纷纷议论了。只见戏台两侧坠着大红对联:“戏中戏,戏子戏言戏梦人;梦中梦,梦真梦假梦前尘。”

灯笼透着亮光,将那和人身高相差无几的戏台映染上一抹红晕。待夜幕降临,群星闪耀之时,白光骤然聚在戏台中央,一声锣鼓将所有人的心连在一起,全部投在戏台上。知更踮起脚尖。“想起那拆鸳鸯,离魂散;相思苦,会期难。”

人影未至声先至。这声音似丝绸绵绵柔柔,却又不失魂魄。音调高低水到渠成;高,铿锵有力,如骇浪之中乱石穿空,星河欲转,让人欲罢不能;低,含蓄深沉,宛如桃花潭水千尺之深,沧海月明,仙雾弥漫;时而沉默,万籁俱静,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片刻后,霎时,戏幕缓缓拉起。布制绣花鞋映入眼帘。银白绣球点缀其上,青蓝布料清新脱俗,愈看愈觉灵巧生动。君子兰盛放两侧,银色花纹恰到好处。一身黛绿刺绣戏服,大气惊艳,珠光玉辉,如同湖水波光粼粼,使人浮想联翩;明黄凤鸟栖息于裙摆,凤凰翘首瞭望,俨然构成百鸟朝凤之画卷。凤冠头饰靛蓝、檀紫、朱红百色齐放,点翠头面,浮翠流丹;流苏随着戏子抬手压腕左右摇晃,珠子轻撞在凤冠上,叮当作响好似朝滴落潭间。“倩人寄扇,擦招桃花。”

凤冠下面目清秀,浓眉大眼,浓妆虽掩了真实相貌,却仍是引人心头一颤。唇红齿白,眸子明亮清澈,有一瞬竟是与知更对视,后者不禁失了神。《桃花扇》想必人人皆知。侯方域在南京旧院结识李香君,共订婚姻,阉党余孽阮大铖得知侯方域手头拮据,暗送妆奁用以拉拢。李香君识破圈套,阮大铖怀恨。南明王朝建立后,阮大铖诬告侯方域迫使他逃离南京。得势的阮大铖欲强迫李香君改嫁党羽田仰遭拒,李香君血溅桃花扇。友人杨龙友将扇上血迹点染成折枝桃花,故名桃花扇。再看戏台,唱罢,他将手中的团扇半掩面,目光缓落,团扇转而搭在手腕,身子渐渐向后卧去。卧鱼这个动作是需要苦练的,要求表演者一点一点向后仰,最后背要卧到几乎与地面齐平,难度自然不言而喻。而这位戏子的师父练了大半辈子也只能卧两分钟三十一秒。此时,他坚持到整整两分钟才起身。观众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好!”

这戏子不但唱得好,翻莲、托月、斗芳,动作绕得人眼花缭乱,端腿立扇,顶花一颤,台下的人心神也随之颤三分;团扇从鬓花旁掠过,水袖起落,台下的人情思也不禁起起落落。唱词的空档,锣鼓声骤起,又掀起一阵波澜起伏。知更愈听愈发迷茫,他虽听不懂部分词意,却越觉得心生悲怆。当戏子唱到“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时,王婶抬手抹了抹眼泪。等知更回过神,戏子端着团扇弯腰谢了幕。轰天震地的喝彩声与掌声如雷霆般久久不肯停歇,直到不见他的身影才缓缓平息。戏幕落后,走在山间小路上,知更忍不住对王婶说:“今晚我留在安远,把这戏子的模样画下来,太美了!”

话音刚落,王婶便笑道:“俺正想和你说呢,不知道怎么开口,你倒是自己讲了!好啊好啊!你画的挺好,让你来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与知更、王婶同路的人不在少数,知更和王婶道别后拿了画板,缓缓走向客栈,回头看到王婶与几个路人笑谈着些什么,还不是指向知更,也许是在说他画戏子的事吧。客栈的房间不大,一床一桌,方便要去客栈旁边的公厕,但对知更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再次拿起画笔,勾勒、上色,皱着眉撕掉;再勾勒、上色,摇摇头又撕掉。一张又一张,知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竭尽全力将戏子的相貌一丝不差描绘出来,却仍缺些什么。七七四十九幅画后,知更终于抵不过困意,趴在画板上睡了。此时,远山腰响起鸡鸣。半梦半醒时,他隐隐约约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掌柜的讲话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好像还夹杂着另一个声音的低语。“画家?哦对!昨儿个晚上是有个画家……叫……知更,写有登记册,知更鸟的那个知更……你先他有事吗?我这就去叫他……好,好,那儿有个空桌子,你先坐啊,我给你倒茶……”知更又倒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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