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106的门一看,只是大灯关了,阳台的灯还开着,楚南和飞龙就在阳台拿着数学作业探讨题目。吴望跟在季遥后面进门,动作极其轻柔地把门带上,从里面闩好。放下手后,面对着门没有转身。季遥快步走到阳台去,揽住两个舍友的肩膀,压低声音道:“那个......阿轩呢,最近这段时间情绪不太好,压抑了很久了,他待会儿要是干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咱能就着的都就着一下,等他发泄过了就没事了,好不好?”
“要不要安慰几句啊?”
飞龙皱眉问道。“甭安慰了,我了解他,阿轩是那种越安慰就越难过的人,咱也不用说什么,就在边上陪着他好了。”
吴望如行尸走肉,挪着机械的步子走到床下背靠着上铺的爬梯。随着身子动弹而甩来甩去的胳膊,足以表明现下的他有多颓废。楚南上前去拉吴望坐下,此时双眼无神的吴望丝毫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小心地倚着爬梯坐在了楚南床上。季遥知道吴望为什么一直忍到现在。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所以季遥把阳台灯关了,拉起门来挡住屋外吹进来的冷风。这下,宿舍里就彻底黑下来了,人脸都看不清楚。三个弟兄都在旁边。即便知道他们看不清自己的脸,但吴望还是低下头,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掉,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校服的下摆。他扯着外套袖子,遮住了下半边脸的同时抹掉流得满脸的泪水。一个大男子汉,十几岁的小伙子,能有几次掉泪?偏偏这一次还能让人撞见,还是自己的舍友,吴望简直觉得丢人现眼。“阿轩哪,那个,这老师一直这样,”楚南还是说出话来了,这是他这样一个性情比较暴躁的人难得一次如此柔和地说话,“从我们初一开始,她就带我们年级。问问重点班的,谁没挨过她骂,谁没挨过她罚?天天开广播训人,说我们怎么怎么差,这不都过去了吗?前几天她刚骂过我一次,我不还是成天乐呵呵的?放宽心,别想太多!”
季遥知道吴望难过根本不是因为这个,但知道兄弟们出于好心,也便没有说什么。“就像楚南说的那样,”飞龙见楚南讲话了,也按捺不住,“阿轩,说实话你真的够优秀了,比很多人厉害也比很多人强大,像你这种前途无量的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看看我,学习不如你好,跑步不如你快,我哪儿都不够你厉害,我不还是很开心地过日子嘛。”
“不怕,不用压抑着,”楚南道,“第一天遥哥就说了,咱四个有这缘分成舍友,日后就是兄弟了,谁有困难都互相帮忙!宿舍里的都是弟兄,在这里没什么丢人的,心里舒服了畅快了才是最好。”
面对如此失态的吴望,想想重逢那天,吴望给他讲自己的故事时那异常平静的样子,季遥忽然感到鼻头发酸,看来英语老师刚才的话真的戳到了吴望心坎去了——就如他说的那样,他这多少年来,过的从不是老师心里那种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吴望为了活着,不得已做了不少不想做的事,其中不乏一些大错特错的事,一些不切实际的危险行为,但季遥不想怪他。想活着,从不是罪啊。那些大错特错的事,不过是为了能活着。前几天,俩人谈心时,吴望才对季遥说过,他知道卖了吴光是一件罪不可赦的事,但他并没有把吴光推向死亡,而他却好几次因为吴光要和阎王爷作斗争,他说,以不死报死仇,他还不够仁至义尽吗。季遥问他,难道真的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吗?吴望说,不,还是有的,可是和负罪感比起来,能活着更好。再说了,我不过是给他点惩罚,给我那个奶奶一点惩罚,我把吴光卖给了一个好人家,这人家有一个已经很大的女儿,出门在外很少回家,将吴光卖到那家去,也可以安慰孤单的大人。我安慰自己是就当是人家收养的,他不会怎么样的,我奶奶也不会怎么样的。虽说,吴望卖了自己的亲生弟弟,但是骨子里还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仰头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眼圈热热的——吴望太早接受生活的鞭策了!季遥记得,刚把感情捡回来的时候,他就默默地发过誓,不会再让吴望觉得活着很难很苦不想活,可现在......季遥一步跨上去,结结实实给了吴望一个拥抱。正在伤感中无法自拔的吴望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双臂和胸膛所给予的怀抱,略一愣神。吴望闭上双眼,泪水仍是如同奔流不息的小河一样,一直往下淌。凉飕飕的后背被怀抱他的人柔和地抚摸着,好暖,好舒服。吴望抬手就把季遥紧紧箍住。“咱都开心点,今天星期四,明天就回家了。”
他比往日还要心平气和。“好啦,阿轩,你这哭法,明天眼睛就肿了,回教室怎么见人嘛。”
“大不了咱明天晚点起来,或者早训的时候时不时往窗外看看,虽然是冬天了,太阳出来得晚,可也总会出来的嘛。”
两三分钟后,各自平静下来。吴望坐在床角,觉得心里堵得慌。数了一下,这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已经浪费掉了七滴眼泪,还让弟兄几位看见了。简直丢人现眼!吴望在黑夜里抽了自己一巴掌。星期五这天凌晨五点醒来,吴望自己摸了摸额头——没事了。好好地洗漱了一通,吴望一捧冷水往脸上泼,舒服多了。放学后,兄弟俩回到小区,见到简珵正手里提了一袋东西和同学一起走进来。这一周在学校不少事情,两个哥哥身心俱疲,现在不打算那么早进家去,想先和简珵聊聊天,放松放松。“手里拿的什么?”
仨人走到小凉亭坐下,季遥问简珵道。“辅导书,数学和英语的,刚才在学校门口书店买的。”
“你数学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我买的是奥数题嘛。”
简珵晃着手里的袋子道。“那也买的奥英题?”
“不不不,现在的常规英语已经看不懂了,还做奥英题?我疯了吧。”
简珵摇头,无奈道,“英语这是课本解析。”
“轩哥英语挺好的,让他给你补习一下。”
季遥笑道。吴望对简珵道:“初二的英语还不难。但是到了高中......温哥哥以前跟我说,他高中的班里,理科生很多,英语却一个比一个差。珵珵,真不是吓唬你,高中词汇量比初中多的是几倍。”
简珵听了,顿时笑得人仰马翻:“哈哈哈哈,看来英语不好的不止我一个啊。”
随后很快收住,认真起来,“高中英语这么难吗?”
季遥点头,“是啊,不过,考上了高中,大学基本上就没问题了。但要想上个好大学,一样要付出努力。”
“说到大学,现在的高考模式是3+1+2?”
“是。”
“语数英是三科必考,物理历史二选一,生物、地理、化学、政治四选二,是这么分吗?”
“了解还挺多嘛。”
“选全文或全理是不是更好找工作?”
“是。”
“哥觉得我选文科还是理科呢?”
“这得等你上了高中,看看怎么发展才能决定,哥没法给你决定。如果以后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数学这么好的话呢,当然选理科。”
简珵揪着两个哥哥,问完了高考问中考,把她所有想知道的都问了一遍。简珵终归以女孩子的思考方式早早开始为中考作准备——季遥想想自己初二的时候,因为在重点班就恃宠而骄,认为没啥怕的。哎,以前呢,还是太过轻狂啦。“哥,我还是忍不了,我要跟你们发泄一下。”
简珵直起身子来。“怎么了?”
吴望问她。“挨老师骂啦?不会吧,你这样的乖乖女会挨老师骂吗?”
季遥笑道。“没挨骂!”
简珵想起这事就生气,微怒道,“是宿舍里面的事情。”
初一初二都是12人一间宿舍——初三因为时间赶,所以同宿舍人少很多,就有许多初一初二的学生被分到另一栋旧一些的宿舍楼去。简珵和同班的另外十个女生、别班的一个女生一起住。“这个女生啊,又娇气,又嫌这嫌那,又成天怀疑我们这十一个同班的联合起来欺负她。你俩说这是什么人嘛?住顶楼,嫌楼高,就她一个人楼层高吗?顶楼热,就她一个人热吗?连衣服都不会自己洗,有没有用的这种人?”
季遥冷笑:“那就是被宠坏了呗。一般家里就一个娃的,管是男孩女孩,都宠,都当成心尖子肺叶子地宠。”
简珵掰着手指:“她何止不会自己洗衣服啊,连蚊帐都不会怎么往床架上缠。她说初一的时候一直是她爸妈给她绑蚊帐,初二开始搬行李就不让爸妈进校门,一切全靠自己搞定,她就不会自己绑了!这就一个生活白痴!”
吴望挑一挑眉,声音幽幽地:“然后她总说你们十一个人欺负她?”
“对呀!”
简珵应道,“星期二那晚,有一个姐妹说宿舍有蟑螂,她们害怕就不敢进去,还是我给踩死的蟑螂。可是!那只蟑螂刚刚好在她床底下踩死的,她就哭啊闹啊,说我欺负她怕蟑螂,故意在她床底下才把蟑螂踩死,让蟑螂的尸体横在这里吓她。”
两个哥哥同时无言以对地翻了个白眼。“你们说这什么人嘛,谅在她们都怕蟑螂,我给踩死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为什么你们顶楼还有蟑螂?我们一楼都没有。”
吴望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地问简珵。“这个我们也想了。星期三大扫除的时候,我们发现就那个女生床底下,很多开过的零食包装袋,蛋糕渣和饼干渣掉了一床底。我们都快气死了,就这样,不惹到蟑螂才奇怪呢!”
简珵怒火中烧。“我也是个爱干净的人,最烦这种,为了偷懒不下床,就把零食袋扔床底招蟑螂的人了!宿舍里也不是没有垃圾桶,就她懒而已。她上铺就骂她,要她自己弄脏的床底自己打扫干净,她就哭,说我们欺负她,死活不打扫。她上铺是一个比较风风火火的女孩子,上手就打,打得她胳膊都红了。”
唉,这不是自己讨打吗。不说是个女生了,就算是个顶有绅士风度的男生,这种时候也照样打的。吴望突然一脸严肃问道:“两边的班主任知道这事儿吗?”
“她们班的老师和我们班的老师都知道。”
“后续如何?”
“我们班的那位姐妹没有挨罚。只是俩人之间调整了。按校规来讲,动手是要全校通报批评的,但是也没有,本来就不是大事,老师不想闹大。”
吴望微微仰头,半晌,轻声道:“我以前,也和人打过架。”
吴望曾和一个家世背景很强大的男生做过同桌。这男生娇纵任性,总是想要乱动吴望的东西,而吴望硬气,从来不许他碰自己的东西。后来这男生忍受不了吴望的冷漠,找了不少人,在学校里堵住吴望要群殴他。吴望虽然没有专业学过功夫,但是力气大身手也不错,愣是一个人打败了五六个人。第二天,这件事情传到领导那里就变了味,吴望从正当防卫,变成欺负同学。他也因此,被全校通报批评,记了小过。撤销也有时间限制,这处罚一记就是三个月。吴望争辩无用。彻底心灰意冷。“不是吧你们学校?”
简珵惊讶道,“正当防卫也要记过,还不允许争辩?就不怕冤枉人?”
“珵珵啊,你以为现在的大人,个个都那么好吗?”
吴望冷笑,“那些乱处理事情的大人,一般都是,男女之中偏心女孩,大小之中偏心小孩。”
语气缓下来,看着眼前的简珵略微摇了摇头,“所以有时候,我就在想,我为什么成了个男孩子,又为什么成了个大孩子,干什么都是受罪的一方。”
简珵一骨碌站起来:“轩哥,这话不能这么说啊。你想当女孩子,我还想当男孩子呢!男性,头脑偏理,高中可以考理科,大学可以学理科,前途一片光明,而且男性职业也多,总有一些公司不招收女员工,对女性性别歧视!多少优秀的女性就被这个性别歧视扼杀了埋没了!有的是打小,有的是大了以后,找工作才知道,女性原来这么不占优势。“唉!这个世界,既来之则安之便是,除非去变性,不然,生来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虽然我真的很想我是个男孩,但是我知道,最近这几年,未成年人男女比例失调了,男孩越来越多,女孩倒是很少。我继续好好做个女孩,也算是给女性群体多加一个人吧。”
三人又聊了一阵后,各自回家。进门后,季遥又问吴望道:“哎,你在汀州三中的那个小过撤销没有?”
吴望道:“如果没撤销,那我的档案怎么从三中转来这里?”
倒是也对。季遥提议说:“要不咱今晚出去吃饭?爸妈又不回来吃了,我奶奶又不知道带着那个死孩子去了哪里。留意到了学校斜对面有间炭烧烤肉店吗?我带你去那儿吃一次如何?”
吴望反而有点纠结:“费钱。”
“不费钱!”
“可是我还没吃过烤肉......”“没吃过就更要去吃一次,”季遥利索地收拾起来,“咱带点作业去,等上食材的时候写点。”
于是俩孩子,一人拎着一个文件袋,并肩前往那烤肉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