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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1 / 1)

且说邱翰文见一班录遗的监生大家都看着他笑,又有指指点点的谈论着他,邱翰文那里想到是笑他自己,还认是自家身上衣服过于华丽,所以众人羡慕着他,倒反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衣裳,甚是洋洋得意。不多时,学台放炮开门,点起名来,那一班监生便一排一排的挨挤上去。点了一会,渐渐点到常城府来,先点嵩杨二县。邱翰文挤在学台的公案旁边,听得点到他名字,他连忙赶到案前,接了卷子。学台见他穿着得袍褂齐整,靴帽时新,头上还拖着一枝花翎,腰中挂的玉器不住的乱响,已觉诧异。到得他缴验官照之时,学台看只有两张部照,没有加衔同翎枝的执照,却见他明明戴着水晶顶子,拖着花翎,心中诧异起来。又恐自己眼花看错,便把鼻上架的大圆老光眼镜往上撑了一撑,仔细再看时,邱翰文见学台大人不住的看他,满心欢喜,只道学台有话问他,便朝着公案深深的请了一个安,口中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声:“嗻。”

引得两旁的承差吏役多笑起来。学台也觉得这个人大有痴气,便也不去盘问他顶戴的来历。好在学台衙门只管录遗,哪有什么工夫来管你的闲事?只觉得这个人呆得可笑,却又不好笑出来,失了体制。学台把脸沉了一沉,承差便一齐喊道:“进去进去,接了卷子,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邱翰文正是一团高兴,等学台同他谈心,不料被承差赶了进来,讨了个大大没趣,只得走上甬道,一直进文场来,依着卷面上的字号坐了。却只有自己一人,同伴的都不见来。他是做大老官做惯的人,举目无亲的坐着,甚是纳闷。坐了不多一会,他的烟瘾早已发作。烟具是预先带着,急急的拿了出来,苦的是没有榻床,又且是不住的吹进风来,勉强坐着,上了一口吃了,却是塞了几次,好容易吃完。邱翰文平时过瘾,总要大口装烟,一顿要吃一两,这样不爽快的吃法,哪里挡得住他的烟瘾?正在没法,只见一个差官带着几个承差前来查号。原来外面已经封门,两边文场都有学院衙门的差官,同着各学的教官一同查察。那差官看看查到邱翰文面前,邱翰文一见这个差官,心中大喜,认得他就是同乡的张仕武,向来知道他是学院衙门的总书房,便连忙招呼他道:“仕武兄,幸会幸会。”

张总书听得有人叫他,回头看见了邱翰文,平日彼此原是相识,便也同他拱手说了几句套谈。张仕武道:“兄弟还有公事,不能奉陪,改日再叙罢!”

便要一直查看过去。邱翰文因文场内不能过瘾,心上慌忙,见了张仕武来,正要托他想法,连忙说道:“仕武兄,且少停一刻,有一件事与你商量,可有什么安稳的地方,可以躺着过瘾的?托你想个法儿。”

张仕武听了,沉吟道:“里面都是关防地方,外人轻易不能进去,兄弟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只好我叫两个承差同你到花厅上去过瘾,那里头本有榻床,很是便当。并好叫他们替你预备茶水,只要你酌量着酬劳他们几个钱就是了。”

邱翰文听说可以让他到花厅过瘾,甚是喜欢,忙拱手道谢道:“费心费心,容当后报。至于酬劳,本是小事,兄弟格外从丰便了。”

张仕武谦逊了几句,随叫过两个承差来,向他们说道:“这邱大老爷是个慷慨的人,你们领他到花厅上去,让他在炕上吃烟。回来出了题目牌,你们就送到厅上,好好的预备茶水,伺候邱大老爷,等会自有酬劳。”

那学院衙门的承差见钱如命,见邱翰文衣服辉煌,又是仕武吩咐,大约总可赚他一注赏钱,就连连答应,领着邱翰文到花厅上来,邱老爷长,邱老爷短,十分巴结,又去泡上好茶,摆出四盘点心。此时邱翰文不顾别的,急忙将烟盘放在炕上,横下身去,取出打就的一罐子烟泡,装得满满的,约有三四两烟,装上签子,不问青红皂白,呼呼的先抽了二十来口,方才把他的烟瘾挡了回去,坐起身来,吃了些点心,承差已掮了一扇高脚牌来,牌上写着题目给他看过。题目虽不甚难,邱翰文那里做得出?想了一会,一句也没有做出来,只得翻出来带的书来,什么《宋明四书义》《古文观止》等,看了多时,拣两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题目,东边抄两句,西边摘三句,自己联上些半通不通的虚字,勉强敷衍了两篇,急急的过了瘾,誊上卷子。时候已经午后,承差格外殷勤,去开出一桌饭来,四样鸡鱼肉鸭,滋味倒也不坏,另外还有一壶酒。邱翰文用了心思,正是腹中饥饿,也不推辞,狼吞虎咽了一顿。吃完了,提笔再誊。写到约有大半,只见两个承差手中拿着一沓收票进来。原来监生录遗,要把监照呈验,验过无误,打一个录遗戳子,候缴卷时,将原照还给本人。这班承差作弊,不于当日交还,于众人缴卷之前,叫众人在收票上注明姓名、籍贯,每人或是一元,或是五角,也要注明数目,仍将这收票交给录遗监生。隔了一日,照着注明的洋钱数目,拿着这张收票去学院衙门取回监照。这就是承差舞弊贪财得法子。学台明知关防衙门差役异常清苦,所以故意假作不知,不去禁止。论起理来,也就是驭下不严,辜负朝廷的恩典了。这且按下不表。再说两个承差手中拿了收票进来,满面笑容的对邱翰文说道:“邱老爷的官照还没有交回,请在这收票上注明功名姓字,明日好叫人凭票取回,我们还要讨讨你邱老爷的赏呢!”

说着,笑嘻嘻的请了一个安。邱翰文大模大样的点了一点头,接过收票,先写了姓名、籍贯,又注明了功名,写到那洋钱数目的地方,那承差目不转睛看着他写,写好了连忙接过去,看那照费时,只见端端正正的写着,却止一块洋钱。两个承差见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了一时,还恐怕他忙中有错,或者写错了,亦未可知。一个承差便陪着笑,仍旧把那张收票放在他面前,说道:“收票上的数目,只怕邱老爷写错了,我们靠山吃山,还要你老人家高升一点。”

这番说话,那两个承差也总算小心巴结的了。那知邱翰文不知抬举,竟像学院衙门的承差应该伺候他的一般,登时放下面孔,正色说道:“这赏钱的数目,哪会写错?本来我们应考的人那有什么赏银?这是我看你小心伺候,所以格外加恩,哪里有写错的道理?难道你们还要争多嫌少么?”

两个承差听了,不觉心中大怒。暗想天下有这样不知好歹的死囚,翻转面皮冷笑一声道:“既然你邱老爷看得这一块钱十分郑重,我们虽是当个承差,倒还不至于这般小气,你就请不必花费,留着自己买稀饭吃罢。通共花了一块钱,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要说格外加恩!我们学院衙门的人,除了我们大人提拔,才算格外加恩。不是我瞧不起你邱老爷,还摆不了这个架子!你自己想想,请你坐了花厅,点心茶水的伺候,还要开出饭来,闹得乌烟瘴气,这一块钱还不够做茶水钱呢!”

邱翰文听得承差出言不逊,也就大怒起来,高声说道:“学院大人叫你们当差,没有叫你们讹诈。你们勒索考生的银钱,还要辱骂斯文,真是岂有此理!我同你们到学台面前去讲,可是该这样的么?”

两个承差听他发作起来,更觉眼内生烟,鼻中出火,劈面朝他啐了一口唾沫,道:“摆你的什么臭架子!像你这样的考生,我们看见得多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等放肆骂人?老实说,我们小心伺候,一者是张老爷的吩咐,二者原是巴结你的银钱,点心酒饭,那一样不是钱买来的?我们倒没有这样老脸去白叨别人的光,只算认一个晦气罢了。你白吃白喝了不算,还要装腔作势的在这里骂起人来!我们当了学院衙门的差,是来伺候你的么?“把个邱翰文骂得闭口无言。”

两个承差又道:“平常一张监照也要一块多钱,你坐了花厅,伺候你的点心茶酒没有看见你一个钱,倒反说我们讹诈,要同我们去见大人。我们到底讹诈了你什么?你倒讹了我们两顿酒饭点心去了。你要去见大人,你只顾自己去见,我们候着就是了。我们还有公事,不得同你闲谈,这些考生都要像起你来,一毛不拔的,那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说完了,便两人一同出去。一个承差还对他同伴说道:“这个人真是不开眼的东西,我们只当作个好事,给他吃了两顿罢了。”

邱翰文明明听见,又气又恼,只好假作不知。心中暗想:虽被这两个承差骂了一场,究竟省了一注赏钱,吃了他们二顿饭点,算起来也还值得。便慢慢的抄完了二篇文字,默起圣谕来。他不知格式,把那一段圣谕直抄到底,竟有十二三行,他却不觉得,自己得意扬扬的缴了卷子,出来逢人便说他文字如何好法,必定第一无疑。别人听着好笑,也不去理他。那知发出案来,单单没有邱翰文的名字,邱翰文气得发昏,他还不晓得为着什么缘故,急忙去寻着了张仕武,要他做个手脚把名字补上去。张仕武见面不免埋怨他几句,道:“那承差原是想你的赏钱,所以出力巴结。你不肯花钱,还要闹你的傻劲,连我的面上也不好看相。那天交照的时候,若不是我在里头,你这几张官照就莫想拿回去了。不瞒你说,我还赔掉好几个钱呢!这都是小事,也不必说了。”

邱翰文被他埋怨,只得向他谢罪,又把来意说了一遍。张仕武道:“你的卷子只要没有违式之处,过了几天自然会补出来,不必性急,若是违式被贴,那就难了。我且替你去查查,你在这里少待。”

说罢立起身来,去了多时方才回来,皱着眉头,像是有些难处的一般。邱翰文就吃了一惊,急问事情怎样,仕武道:“你的卷子是多抄了圣谕,违格贴出的。刚才我查着了你的卷子,竟把一段圣谕通通抄完,多写了七八行,照例不能补出。我想另想法子,却是力不从心,实在对你不起。”

邱翰文方知是为多抄圣谕,以致被贴。又听张仕武说不能设法,甚是着急,缠住了仕武,打恭作揖的央求。仕武被他恳求不过,道:“法子是有一个在此,只是我却不能替你赔钱,你自家去斟酌斟酌吧。”

翰文大喜问计。仕武道:“只有替你重换一本卷子,等你重新誊好,把你那一本坏卷换出来,我们在内里做些手脚,就可以挂牌补你名字。但是那班承差恨你入骨,一定要你二百块钱。你若肯忍着心痛,我便替你包办下来。除了这个法子,没有第二条路。”

邱翰文听了,呆了一会,虽然舍不得二百块钱,究竟中举人的心重,发了一个狠,咬着牙齿答应了下来,当晚就把二百块钱悄悄送去。隔不多两日,果然学院衙门前挂了一面粉牌出来,把邱翰文的名字高高补出。邱翰文欢喜,收拾进场。转眼三场已过,邱翰文也随众出来,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东西,在卷子上写些什么。邱翰文在南城耽搁了几日,便回到常城,安心等榜。以为这个举人是捏在荷包里的了,一味的大言不惭,还说他做梦看见天榜,他的名字高高的列在第三。听见的人,付之一笑。等到放榜之期,家里预先染了几千喜蛋,预备榜后送人。不料等了一天杳无影响,听见报子的锣声接二连三的在门口敲了过来,又敲了过去,偏偏的不到邱翰文家。眼见得这个举人是没分的了,气得邱翰文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一天到晚饭也不吃,拍着桌子大骂考官瞎眼,主考糊涂。骂了一会也无可奈何,恹恹的过了几天,也就过去了。只带着那一班下流社会的人,天天往那妓院烟灯开心作乐,常常的成日成夜的留宿妓院不回家。隔了一年,忽然觉得常城玩得不畅,他也久闻四大金刚的名气,想到海城来见识见识,住在新丰街鼎升栈。到了两日,就去寻着了一个书局中朋友,也是常城人,同他向来相识。邱翰文央他带着往各处妓院中走动,邱芬兰处也去过两次。芬兰在外出局,没有见他。又到秦小清院中见了小清,十分倾倒,当夜就要替她摆酒,拿出现钱来。堂子中的规矩,是现钱摆酒不能推却的。秦小清只得让他吃了一台。四五日之间,又摆了两场,吃了两台酒。秦小清看得了然,邱翰文却一厢情愿,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小清却见他满身土气,牛逼倒吹得一塌糊涂,娘姨等人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取笑,也觉得他假作痴呆,甚是讨厌。而且这邱翰文打茶围没有时候,每每天未到午,他已经踱了进来;坐下了,又夹七夹八的不肯走。小清满心不悦,却又不能回他,看他那土贼的情形,料不是出钱的阔客,所以大家心里都在恨他。这一日才打十一点钟,小清还未起身,邱翰文已经来了,坐在小清房中,娘姨把小清叫将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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