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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1 / 1)

且说夏郎回栈之后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去见了张玉卿,问他银子可曾备齐,玉卿回称:“钞票已经现成。”

便在枕头旁一个大皮包内取出一卷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与夏郎。夏郎收了起来,见了玉卿瘟得利害的面容,觉得他也甚可怜。玉卿将钞票交与了夏郎,又连连致谢夏郎费心。夏郎便想再费一番唇舌,把张玉卿劝醒转来,使他不至沉迷不醒,也算大家认得一场。便邀玉卿到自己房间坐下,将以前劝解高幼珏的几层说话,恳恳切切的劝了玉卿一遍。又道:“你道白书玉同你吵闹,是要敲你的竹杠么?她是因为你土头土脑的不甚漂亮,又不肯爽爽快快的花钱,她心上不愿意你在她院中走动,所以凭空把你冷淡起来,好等你从此不来的意思。你想海城堂子还有什么玩头?即如我西门夏郎,老于嫖界的人,也要步步留心,不肯一丝大意。凭着你这样一个人,不知嫖界的情形,不懂院中的规矩,凭空的走到海城,要去嫖起四大金刚的白书玉来,海城的金刚可是好嫖的么?像你这样没有德行、不肯花钱的客人,她眼睛角里也没有梢着你,你还要想去装呆作傻与她论交情。她不糟蹋你,倒糟蹋我么?”

玉卿虽是沉迷,倒底心上总还明白,听了夏郎这一番议论,把海城堂子的情形,倌人的性度,一齐抉发出来,无论再是笨愚不移,听了这种透切的说话,也不由得毛骨悚然,通身汗下,便向夏郎道:“夏郎现身说法,真令顽石点头。怪不得高幼珏经你一番劝解,立时收拾归家。我如今回想起来,真真是个痴子呆子,花了多少冤钱不算,还惹出许多气来,岂不是自寻苦吃?我在此间略停数日,便也要回到常城,从此看破她们的手段,不再去拈花惹草,省得辜负了夏郎的苦心劝解。”

夏郎起初劝解玉卿之时,还当他未必能猛然省悟,姑且提醒他一番而已。今见玉卿居然言下大悟,心中爽快非常,哈哈大笑道:“果然玉卿兄甚是聪明,一说已经明白。我西门夏郎浪游花柳,到处留情,未免也惹下了许多风流孽障。如今仗着我这根长舌,居然劝得你们勒马回头,也是我一生快意之举了。”

玉卿听了,感激万分,想夏郎这样的人,侠骨柔肠,真是世间难得,着实谢了几声。夏郎连忙止住,又说了几句闲话,拱手别了玉卿,便到别处寻人去了。天有正午,方才到栈,吃过了饭,想着玉卿的钞票还在身边尚未交出,本来想去问连城的信,就到新和清白书玉院中来。出了栈房,信步慢慢的行走。新和清离高升栈本来甚近,不用坐车。正走到大新街口,忽见对面一乘光彩辉煌的轿子,三个轿夫都着紧身小袄,兜裆马裤,抬着轿子飞一般的直撞过来。那轿子是用翠色洋蓝大呢做了四围的轿衣,通身用白绒线绣着折枝梅竹,中间还镶嵌着水钻,光华夺目。轿子四角边结着四个湖色流苏,两旁玻璃也衬着绣花软帘,垂着湖色绉纱黑线酒花的遮阳,瘦瘦的一付杭城香藤轿杠,杠上前后也结着四个小小的彩球。那轿子四周更用白铜打就的各色折枝花样,钉在轿上,耀眼争光,收拾得十分精致。夏郎暗想:好一乘讲究的轿子,谅来是什么红倌人坐的了,但是天气刚刚过午,为何出这样的早堂差?正在暗想,那乘轿子抬得飞快,已是擦肩过来。夏郎要看轿内坐的倌人面貌如何,便住了脚步,仔细往轿内看时,那知不是倌人,竟是坐的一个男子,扶手板也没有,端端正正坐在轿中。夏郎大为诧异,看那男人时,穿着玄色泊来缎马褂,鼻架金丝眼镜,衣裳甚是华丽,帽子上还钉着一块披霞,面上却满面烟色,青生生的甚是难看。獐头鼠目,缩头拱肩坐在轿中,眼睛四围乱转,得意洋洋的神气。夏郎见了这副怪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天下真有如此猪头码子,真是可笑!轿子刚刚过去,忽听得轿中那人叫了一声:“夏郎兄几时来的?”

夏郎不及回答,轿子已折到四马路去了,夏郎听了他的声音,方才想起原来是这个人。各位看官,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常城有名的冤种凯子,姓邱,号翰文,是个乌龟的儿子。本不姓邱,他父亲叫邱盛之,因为自家无子,就把这乌龟的儿子抱养成人,便顶姓了邱,承受了这邱盛之的一份家产。各位看官,乌龟的儿子,明白是什么意思吧。不明白就去看看本书开头那一段。这邱盛之也不是好出身,本来一贫如洗,在一个徽城宋家管管账目。可巧这宋家同一个姓朱的举人争夺地基,大家告状,地方官判断不来,姓朱的就告到了省中,在府台衙门告了一状。府台准了状词,提审起来。宋家虽有家财,却是向来胆小,非常害怕去见官员,又为自己没有功名,恐怕上堂出丑,便害怕起来,要叫这管帐的去顶名冒审。邱盛之哪里肯去,宋家急了,便许他若肯替代上堂,无论吃苦与不吃苦,都会送他一万银子。这邱盛之虽然怕打,却是漆黑的眼睛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由不得不答应了,跟着差人到了苏城。不多两天,府台挂牌提审,先问了原告的口供,再传被告上来。邱盛之仗着胆子上堂跪下,府台把他看了一看,用旗鼓在公案上一拍,问道:“你可就是宋青云么?”

邱盛之战抖抖的答应了一声:“监生正是。”

府台又问道:“你这监生是在哪一案报捐的,折色几成,可曾领到部照?从实讲来。”

两旁吏役齐齐的吆喝一声。邱盛之原不曾捐过监生,只道监生是个微末的功名,府台不致追问,不料府台认真盘驳起来,他如何回答得出?又被两旁差役喊了一声堂威,愈加慌得六神无主,竟说不出什么来。府台又拍着惊堂道:“讲!”

满堂人役又喊了一声,把个邱盛之吓得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府台大怒道:“怎么本府问你的话,你竟不回答?好大胆的奴才,掌嘴!“值刑皂隶轰然答应一声,赶上几个人来,不由分说,把邱盛之拿住,一个捺住他的肩头,一个扳着他的脸面,把个嘴巴放得平平的。邱盛之听得府台叫打,已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就要喊也喊不出了。早被差役取过皮掌,照着邱盛之的嘴巴,一五一十的打了四十,方才放他起来。那府台堂上的刑法十分厉害,这四十个嘴巴,直打得邱盛之肿了半边的面孔,就如猴儿屁股一般,牙齿也打了两个下来,满口里喷出鲜血,只把他打得昏天黑地,连他自己的生年月日都一齐忘了,那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府台又拍案喝道:”看你这般光景,你这功名料想不是真的,本府也没有多大的工夫同你追究,只问你争夺基地的案情,你这欺贫倚富的奴才,为什么去争夺人家的基地?在本府这里好好的供上来,若有一字支吾,让你知道本府刑法的厉害!”

邱盛之被他打得昏了,也听不出府台问的什么话来,只连连磕头道:“监生冤枉,求府台大人明镜高悬。”

府台冷笑道:“还敢自称监生?左右与我结实再打!”

邱盛之急了,连磕响头道:“总是小人该死,求大人开恩。”

府台冷笑一声,又道:“本府看你这个样子,就不是安分良民,那强占人家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你还敢在本府这里称冤道屈么?”

只这兜头一盖,把邱盛之盖住了,不敢开口。府台喝道:“快快的供上来!”

邱盛之只吓得心中乱跳,又不敢再叫冤屈。府台见他并不开口,发起火来,大声喝道:“你这放肆的奴才,你在本府堂上,尚敢如此支吾,你平日的倚富欺人,可想而知的了。”

一片声叫看大板伺候,皂隶吆喝一声,便要来揪邱盛之下去。邱盛之着了急,高声叫道:“求大人开恩饶打,小的愿招。”

府台吩咐不要动手,等他实供。邱盛之无奈,只得胡乱招了几句:“不该恃富欺贫,谋占基地是实。”

招房录了口供,叫他自家画供,呈上。府台看了一遍,冷笑道:“本该把你这奴才重重惩办,以儆效尤,姑念你在本府这里从实供招,饶你一顿板子,回去好生改过,学做良民,若再有什么案情犯到本府这里,哼哼,那里莫怪本府就不是这样的办法了,下去!”

值堂的听府台叫他下去,齐声吆喝。邱盛之只得磕了几个头,走了下来,又羞又气。这里府台又传了原告上来,将基地断归原告,叫他当堂具领,就此退堂。原来这府台也是一个寒士,科第出身。从前未遇之时,着实被本乡的富户欺凌讪笑,所以做官之后,存了一个偏心:凡是穷人与富户打到官司,到他台下,一定要偏袒穷人。邱盛之哪里知道,冒冒失失的顶了宋青云的名字上去,吃了这一场大亏。当下出了衙门,又羞又气,连夜回到常城。宋家见他果然吃苦,免不得要抚慰他一番,又当真给了他一万银子。这邱盛之甚有心计,把这银子同人合股开了一家钱庄,自己辞了宋家出来,就在钱庄管事。不多几年,竟被他盘了几倍出来。邱盛之有了银子,就要摆起臭架子来,家里用了两个粗使的老妈子,买了两个丫头,叫他自己是老爷,老婆是太太,儿子是少爷。把这过继的儿子十分钟爱,延师教读,想要他替自己光大门楣。无奈这邱翰文心地极是糊涂,资质更加愚鲁,整整的念了十五年书,连个之乎者也的虚字,也不曾搞得清楚。这先生们也知道邱盛之是个外行,不知黑白对错,对着他反称赞他令郎的学问。邱盛之本来满腹草包,那里懂得什么学问,连先生都赞起他的儿子来,可想自家儿子的本事,是大到极处的了。就把他欢喜得手舞足蹈,无可不可,以为儿子指日就是大官,自己就是现现成成的一位老爷了,便拼命的把儿子恭维起来。他这令郎本是龟奴的儿子,自然就带些祖父家风,虽然别的事情一样不会,却偏偏生就一副说大话、吹牛逼的本领,凭你无影无踪的事,他偏会说得确实非常,有凭有据。至于生性的卑鄙,行为的刻薄,便是他的本色,在这里就不一桩一件的聊他了。只说这邱盛之巴结了儿子十年,指望自己好做老爷,享受他儿子的福气,不料他年纪已高,等他不及,一病死了。邱盛之病死之后,他儿子非但不知哀痛,反倒高兴起来,把邱盛之辛苦积来的家产随意花销。鸦片烟瘾甚大,每日要吸三两银子的。跟他的一班朋友,都是不三不四混吃等死的人,都跟着他吃喝。而对那些正经朋友的面上,却是一文不肯花费,吝啬异常,所以人人都赶着他叫“冤种凯子”。他家产虽然不多,却最喜人赞他有钱,夸他豪富。他自己也一天到晚摇摇摆摆的只在街上闲闯,摆着不三不四的架子,打着半南半北的京腔,好像真是世家公子、百万财翁一般。那一年联军进北城,开了捐例,卖官鬻爵甚是便宜。他忽然发起官兴来,到处托人替他捐了一个试用知县,加了三班银两,分发直隶。他捐了这个官十分高兴,登时就戴起水晶顶子,拖着一条花翎,每逢城内有什么婚丧喜事,他无论认得认不得的,一概到场,为的是好摇摆他晶顶花翎的架子。还有几个乡绅,见他那种不得了的样儿甚是可笑,便问他这五品顶戴可是知县上的加衔?他就大声答道:“兄弟这个顶戴,是五年之前东城开了黄河口子,抚台奏保兄弟的虚衔。兄弟这个知县倒是在这五品顶戴上加捐的,所以他们这一班新捐知县的人,谁也没有兄弟这个面子。”

那问的人几乎笑了出来,知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人,不好意思同他辩论,只好走了开去,告诉别人,个个把他当作笑谈。他却意气昂昂,毫不为怪。只是他笔下虽然不通,他却自以为是,说起话来,满口之乎者也的牵文掉宇,人家都不懂他说的什么。适值联军已经退出北城,皇上回銮之后,举行乡试,恩科、正科并在一起,那中的举子就有二百余名。他又发了一个奇想,又要想去中起举人来。他本来底子是个监生,现在虽然捐了功名,尚未到省,照例可以入场。邱翰文就在本县起了一角送考文书,结了几个同伴径往南城而来,在崇文桥附近租了两间房屋住下。转瞬已是七月廿七,便要进场录遗。这邱翰文穿了一身崭新的实地纱袍褂,浑身挂着玉器“叮玲当琅”的,又扣着镶金的眼镜袋同扇袋,背后飘着两对荷包,而且挂着又大又长的忠孝带,头上戴着崭新的凉帽,翡翠翎管,拖着上好的花翎,挤进贡院,累得满头大汗。原来学院录遗,也有大员子弟的官卷,也有已经捐过功名的官监,照例都要带着顶戴入场,但都是随身衣服,头上带顶帽子,脚下穿双靴子,从没有像邱翰文这样全身披挂的,好似进士谢恩、大员升见一般,沐猴冠服,大家多望着他好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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