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高幼珏正在偷看那对过房间的客人,心中转念甚是面善,忽听得那人称呼他“夏郎”,方才想起这人的姓名,不觉大悟,自己笑道:“我的记性怎的坏到这步田地,隔不多时,竟是想他不起,可不是笑话么?”
连忙掀起门帘,进去招呼。你道那不知姓名的少年是谁?他就是那风流才子、诗酒名家的西门夏郎。自从打发秦月华动身之后,在家中住得不多几日,总觉郁郁寡欢,在家实在无趣,所以就重来了一次海城之游,也住在高升栈。到此虽不多几日,却着实结识了几个有名的人,一个叫做葛状飞,是个内阁中书,学问极其渊博。夏郎闻名往访,葛状飞与他谈得十分投合,果然名下无虚,一见如故。一个叫做陈思齐,是个报馆的主笔,深通时务,兼擅西文。他从前看过夏郎一篇论说,甚是佩服。此次晓得夏郎来海城,急急的到栈相访,也是十分的投契。还有两个,一个叫毕思诚,是个举人;一个是桃城知县,叫刘梦飞,却是葛状飞介绍与夏郎相知的。这几个人都是以金石论心,芝兰合臭,都是胸有抱负,俯视山海,高见风云,绝无当时流连书寓、艳羡倌人、酒食征逐的恶习。夏郎自到海城,访他去年一个旧相好的倌人,名叫柳思思,年止十七,花妍柳媚,玉润珠温。去年夏郎做她,甚是要好。这柳思思气息沉静,居然像个闺阁大家,并无当红倌人的那一种时髦气派。今年从通玉楼调到南红里来的。夏郎除了访友,便到柳思思处闲坐。思思也从不叫他吃酒摆台,却是夏郎觉得过意不去,摇摆台替她绷绷场面。这一日,正是夏郎的主人,请的就是葛状飞等数人,还有两个同栈居住的同乡,隔夜已经照会客人点好了菜。夏郎恰午后无事,便到柳思思处,约他同坐马车到止园吃茶,又遇见了邱芬兰,一起谈了一会。夏郎因坐不住,便到湘妃房去合人打了两盘麻将,方才同了芬兰、思思出来。天色已是不早,因芬兰苦邀夏郎同思思去坐坐,便又到芬兰处坐了一会。看看已有七点多钟,芬兰知有台面,不好留他,只叮嘱夏郎常来走走。原来夏郎与芬兰只是淡淡的交情,并没有什么相好,只是芬兰向来敬重夏郎,所以见了面,不觉十分亲热,以致在止园相遇,引起高幼珏的气来。只说夏郎同思思回到院中,葛状飞已先来了,余客也便络绎而来。夏郎做了主人,殷勤对釂无不尽量。到得酒酣耳热之际,葛状飞偶然说起新党悖谬之处。从来是酒到肚里,事上心头,早把西门夏郎一肚皮的牢骚提了上来,痛饮了几大杯酒,又高谈阔论了一大篇,座客一齐称叹。夏郎连饮了数杯急酒,微觉有了醉意,忽见门帘一起,又走进一个客人高叫夏郎道:“老世兄,幸会幸会!你发得好议论啊!”
夏郎醉眼朦胧,急切认不出他是谁,立起来细看,方认得是小时同学的高幼珏,便笑道:“怪我这眼钝,几乎认不出来,还是幼珏兄好眼力。”
高幼珏大笑道:“岂敢!你在止园和邱芬兰谈心的时候,我早就看见你了,觉得面熟,又一肚皮想不起你来。刚才若非有人叫了你一声‘夏郎’,只怕到明年也想不起的了。”
夏郎也大笑,慌忙作揖,又请幼珏与众客一一相见,道:“若不嫌席残,就请一同坐下,叙叙可好?”
幼珏道:“我是一个姓祝的朋友请我在谢思烟处吃酒,恰恰遇见了你,岂非奇逢?你这边我不能久坐,还要过去应酬。你住在什么栈房,我明早过去拜访就是了。”
夏郎连说:“不敢不敢,现在暂居高升栈。”
幼珏大喜道:“我也是在高升栈。既是同栈,更好相叙了。”
“那就少停回栈,我们再谈罢。”
夏郎见留他不住,也就不再提了。幼珏回房来,见薛宝宝、李小小一齐走了,台面将散,张玉卿看见嚷道:“你这半天走到哪里去了?马褂也没有穿。”
幼珏对他说了缘故,便同着玉卿谢了主人先走。两人又到薛宝宝、李小小家去打了两个茶围。李小小出局去了,没有回来,薛宝宝已经回院,应酬得甚是周到。幼珏看她相貌,眉目清扬,腰肢柔细,也算得花丛中一个出色人材。幼珏为着自己心中不快,也无心久坐,拉着张玉卿出来,路上埋怨他道:“我朝你摇手不叫邱芬兰,你偏要我仍旧叫她。你看她刚才的样子,口也不开,立起身来就往外走,气人不气人?”
玉卿被他埋怨,倒也无言可答。幼珏又道:“我以前的银票、戒指被她抢去,不上紧去追她,为的是有过相好,不好意思。不料她钱物到手,顿时翻转面来。她既无情,我亦无义,如今我们就商量一个主意,去问她硬讨可好?”
玉卿笑道:“这是你说痴话,她东西已经入手,你就去问她硬讨,她可肯拿出来么?”
幼珏愈觉气愤道:“难道她不肯拿出来就罢了不成?我一个世家子弟,白白的受了她一场糟塌,还送了一大注钱,竟连个妓女都弄不过,这不是笑话么?”
玉卿大笑道:“老弟,怎么看着你这样一个人,竟是一点不通世故。你的银票、戒指被她抢去,可有什么凭据啊?你这是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的事,可有什么法儿?就是打了官司,那堂上的官儿也要审情度理。如若你们不是交情深厚,那银票、戒指怎么到得她的手中?现在你要去硬追回来,难道要当贼赃追取么?这样的事情都要经官,他吃着皇上的俸禄,哪里管得了这些闲事!况且宦家子弟饮酒宿娼,你自己先有一层不合,怎能再去告她?这里又是租界,不能违背章程,不比内地各处的娼寮,若真个十分可恶,便直接打掉她的房间,叫她吃了惊吓。但是在这海城地方,打闹娼家先就犯了巡捕房的规矩,要是被拉到巡捕房里去。我们都是靠面子混饭吃的人,丢得起银子也丢不起这个人啊?你想这事有甚法儿?”
各位看官,可有曾经混迹欢场的?可有现在正在欢场探花的?可有正想杀进欢场寻欢作乐的?大家都不是只有身份证的人,如果你还是单身,你身后有父母朋友,如果你已成家,你身后有妻儿家小父母朋友,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你能有什么法儿吗?幼珏先前怒气填胸,恨不得立刻把邱芬兰的房间打毁,方出这一口恶气,被玉卿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想来想去,呆了多时,觉得这话果然不错,叹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也只好认个晦气,只算自家病了一场,用几个买命的银钱罢了。但是那一张票子被她抢去还是小事,那一个戒指是母舅谢通判从美国回来送给我戴的。我戴在手上,家父还时常叫我留心,千万不可失去。现在回去,倘然不见了戒指,查问起来,可不是一件难事?你总要去想个妙法,将那戒指代我收回,感激非浅,那银票就送了她也罢。”
玉卿摇头道:“我前天已经碰了她的软钉子了,现在再去问她,想来万万无用。你不晓得我在她那里,被她一冷一热的话说得十分难过,我是再不去寻第二个钉子碰了。“幼珏见玉卿不肯答应,便急了道:“不论有用无用,托你务必要去一趟。我本来也不认得什么邱芬兰、冯黛玉,原本就是你的来头,难道我们的交情,这点点小事都应承不来么?”
说罢,又连连作揖。玉卿无奈,应允道:“好吧好吧。可是话先说明,我去是去,然而收得回收不回,我是不管的,我总尽心竭力替你去干就是了。”
幼珏慌忙连连称谢,便催他:“此刻就去,我在栈房候你的回信可好?”
玉卿知道推却不脱,只得同幼珏分路,幼珏自回栈去。玉卿到芬兰院中,寻见了邱芬兰,婉婉转转的将来意说了一遍,又道:“幼珏现在的意思,情愿将二千银子不要,只望收回戒指,你的意思如何?若肯还他,便交给我带去也好?”
芬兰听了冷笑道:“劳你张大官人来说情,论理是不能不依了你的,不过这个人的行事,也太过稀奇古怪了。要戒指,要银票,说了让他自己来问我拿的,我又没说不给他。只要他自己来问我拿,我保准给他,现在躲得人影子都不见,我是强盗土匪呀?我也是有点脾气的人,张大官人还是回去叫他自己来问我拿吧。”
玉卿陪笑劝解道:“你也不要动气,他的心上并不怪你,你把戒指给我带去还他,我随后再叫他来给你赔礼可好?”
芬兰又冷笑道:“戒指是在我这里没错,我拿到也没有自己戴起来,现在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一时之间不一定找得到。他一定要你拿回去,那我只好赔他一个了。”
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两手共带着十只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的戒指,耀眼得很,向张玉卿道:“张大官人,你选一个拿去吧,我赔他。”
玉卿见她伸出手来,吃了一惊,只见五光十色,熠熠生辉,不觉目瞪口呆,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既然不是他的原物,我怎么好随便拿一只回去呢,他要的是他自己那个戒指,不是要你的宝石戒指。我回去对他说明,一定叫他自己来拿,好在我只是一个旁人,也不能多管你们的事。”
芬兰道:“那就谢谢张大官人你了,劳烦对他说一声,让他一定早上来拿吧,我和他还想说说话呢。”
玉卿应了,自回高升栈来,见了高幼珏,把手一拍道:“何如?我说是肯定没用的吧。又吃了她的软钉子。”
幼珏忙问怎么回事?玉卿把芬兰的话向幼珏说了,幼珏气得发昏,长叹一声,默然不语。玉卿也因白书玉忽然改了面孔,不知是为什么,也是闷闷不乐。过了一夜,幼珏去看西门夏郎。相见之后,略叙几句,夏郎见他似有不悦之意,便问他道:“幼珏兄,有什么事情,让你神气这般萧索?”
幼珏意欲相告,又觉难以为情,只推说头痛并没有什么心事,夏郎道:“我们两人道义相交,幼同笔砚,如有为难之事,尽可同我商量,或者是有可以出力之处,亦未可知。”
幼珏听了,沉吟不语,欲言又不言。夏郎再三问他,幼珏仍是不肯实说。夏郎心中不悦,拂袖而起道:“我再三请问你有何心事,原是一片热肠,想要替你排解,怎么你把我看作外人,半吞半吐的做那妇人女子的样儿,究竟是何意思。”
幼珏见夏郎已有怒意,只得把初做芬兰甚是要好,后来为着一对戒指顿然翻面,抢去银票、戒指的前后情形细细说明,又道:“并不是把你当作外人,不肯相告,实是我在止园见芬兰待你甚是亲近,只道你和她也有什么瓜葛,所以不便说明。”
夏郎道:“我与芬兰向来认得,却不曾有过交情,连局也不曾做过一个,有什么瓜葛?”
幼珏一听,乘势便要夏郎去替他要回银物,又道:“昨日的光景,芬兰待你甚好,你如肯替我收回,料想芬兰也不好意思不听。”
夏郎道:“我生平为人最爱管人闲事,时常骂那班坐观成败的鄙夫都是冷血动物,自家岂肯遇事退避,畏缩不前?但是天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公理,不能专听一人的私见。我也要审情度理,方可替你出头。或者没有什么别的缘由,自然可以替你收回。芬兰也不是那种只爱银钱的人,或许是你们有了相好,其中另有别情,你这边隐瞒于我,那我就不能过问了。”
幼珏力辨并无别情。夏郎听了心中疑惑,想起芬兰为人尚好,向来待客还算略有良心,何至如此?想了一会,又问幼珏道:“她可晓得你有钱?”
幼珏道:“我虽没有同她说过,却是第一天在止园见面的时候,张玉卿朝她说的。”
夏郎猛然拍手笑道:“是了,是了。”
便问幼珏在芬兰身上除了那二千两钱之外,一共花过多少银钱,可曾替她办过什么衣裳首饰。幼珏道:“通共算来,那二千两票银不算外,只吃了三台酒,现还没有付钱,就是现付了二十块钱下脚钱,也没有替她办什么衣饰,她也并没有向我开口,我也乐得省几个钱。”
夏郎不待说完,哈哈大笑道:“算了罢,我的老哥!你要省钱,那就住在家里别出来,为什么要走到海城这花钱的地方来省钱啊?既然到了此间,上了场面,可就讲不起省钱的话了。你且坐着不要性急慌忙,听我替你讲这道理。”
夏郎言无数句,说出一番道理来。幼珏听了,方才如梦初醒,连连点首。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