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之名,始见于宋初的《开宝本草》。宋末杨士人瀛的《直指方》,始云其可以治疗痢疾。直到本朝,才知道用竹刀刮出它的津液,放在竹器里阴干,每次用温水冲服小豆一粒大小,来做药用。
后暹罗、爪哇等国以罂粟加上烟草制成可抽吸的乌香,也叫鸦片烟传入,一时间曾风靡上下,甚至此前听闻过,有农夫因为抽食鸦片烟醉倒田间的。
再随后,渐渐将烟草也去了,由罂粟单独抽吸,则效力百倍余,更有不少官员上瘾,荒废正业。因此凌祁震怒,下令销毁所有罂粟制物。而今连民间治疗痢疾时,都难能寻到一片,不想盛元公主却有来路。
贺南风虽自己不曾见过,却也知如果滥用,这是能叫人失去理智神识,为此倾家荡产的害人之物。
李昭玉的意思是,盛元公主多年来,便是靠这种东西,不断拉拢权贵之妇。
女人们看似身处后宅,实则对朝堂影响颇大。难怪长公主与满朝和睦,美名传扬。连一向倨傲自得又顽固不化的那群老臣,都渐渐对其多有赞誉,原是妻室说服之故。
她凝眉道:“你是说,公主用这般手段,控制大臣妻室?”
“倒也不尽然。”李昭玉回答,“公主何等聪慧,自然对各人有各法。贪得无厌的便用财物,沽名钓誉的便尽夸赞,意志不坚的就靠鸦片。再有你这般,自己有财有名,又心智完全的,便送你银秤,以为知己,来图大计。历来成大事者,不都无所不用其极么。”
贺南风再次一怔,沉吟道:“你如何知晓这些的。”
李昭玉一笑,道:“她便教过我母亲抽吸鸦片。可喜我母亲面对父亲胆小如鼠,当天回来就老实交代了。”
贺南风见过李家夫人,确实是个一心吃斋念佛的小妇人模样,平素也很少跟外人交集。顿了顿,又道:“那姐姐以为,如何。”
这话不是问她如何看待盛元,因为正如方才所说,在对方眼中,就算用鸦片也不过为成大事投其所好罢了,并不觉得此举卑鄙。这话问的,是她如何看待盛元谋划的事。
李昭玉看着她,片刻道:“你不是,已做了选择么?”
贺南风一顿,随即道:“南风是与公主,同存几分心中所向。”
一面是,三皇子谋害嫡兄,前尘还背着贺家灭门之仇,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太子又不德不仁外,还平庸愚蠢,绝非明君。再其余皇子,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养得畏畏缩缩,北燕而今风雨之局,难当大任。
另一面是,若真能女子为帝,则世间女儿都得再次解脱,她能称量天下士,李昭玉可以为将帅带兵征伐,各得其所。
如果燕帝凌祁,依然明年就会驾崩,要谋此事,她不管为了贺家还是自己,都要尽快下决心。
“几分心中所向?”李昭玉笑道,“我看,是一拍即合吧。”
其实曾多加犹疑考虑,但贺南风闻言并未否认,默然片刻,抬眸缓缓道:“宋代李清照遇人不淑,自请和离,却被当世文人戳破脊梁骨;朱淑真不愿与鸥鹭一池,自寻心中所爱,却被冠以失行之罪,最后投水自尽。”
李昭玉手上动作停下,却没有接话。
“自来天下,都为男子,加于女子束缚良多。只有一朝,曾有一条律令,只为女子而出。”贺南风继续道,“便是武则天时,规定若外来男子娶了唐女为妻,则终身不得离开。”
李昭玉一怔。
以唐时繁荣何内外来往,东南西北前来的他国学者、商人、政客数不胜数,也因此形成了唐代诗文里,胡人、胡服、胡食遍布的景象。
这样庞大的外来人群,必定娶唐女为妻的也不少。此条律令便是为了避免唐女嫁人后,再因夫婿离开被抛弃,是切实为了她们的利益。
李昭玉并不知历史上还有过这般规定,但总算在这一刻,深切明白为何唐代侍女图中,女子都那般愉悦自得,欢喜活泼。
因为盛唐女子个个能文能武风采具显,从皇帝到官员到民间,竟一时以惧内为风尚。大国繁盛和民风开放造就了一代女帝,而女帝的出现则无疑更让天下女子获得自由。
贺南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难道姐姐心中,就没有住着一个女娃,自幼便想要跟父兄一般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南征北战安定天下?”
李昭玉陷入沉默,半晌没有回答。
她知道自己有,也知道,贺南风早就看出,否则围猎时,不会说出“能安天下者,在君乎”这样的话。
李昭玉幼年,正是北胡滋扰最甚的时候。小女娃一双清澈的眼睛,曾见无数难民流离,无数士兵战死。只有李家,能够打退北胡,拯救他们。
她不知何时何地,开始对父兄的荣耀羡慕不已,开始对史书中卫青霍去病的功绩心生向往。那时还小,并不知世间女儿不可带兵打仗,只从那时起,就开始不畏一切艰辛地习武功、习兵法。男儿有家国天下,女子何尝便没有?
外人都觉她李昭玉天生武功奇才,并不知那小女娃曾在万众入睡的深夜里,独自一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每一个动作,一遍又一遍地砍杀戳刺。
可后来却赫然发觉,小时候随父兄在军中是一回事,想长大后自己带兵,却又一回事。她是女子,所以注定苦练的一切,都没有用。
贺南风曾在城郊庄子上,见到平素懒怠的李昭玉,夜半起来练剑,又似心中不快般,用随身佩剑一刀刀砍在石头里,才有了恁多缺痕。想必她异于常人的力道和武功,就是从小这样独自在夜里,一招一式练出来的。
可惜前尘,也许至死都困于宫廷之中,从未得到一展抱负的机会。
许久,李昭玉才沉吟道:“你当真认为,这样可行?”
贺南风点头:“有何不可。”
若盛元事成,世间女子的抱负,都可一一施展。
“那我问你,”李昭玉道,“我昨日听说,皇上因为恒顺公主勾结宁王之事大发雷霆,连夜命按察司囚禁审问。那密信流出,则是恒顺的一个面首,害怕步那些鞭打而死之人的后尘,闻长公主德高望重,便冒死与她的。”
这就是盛元的安排,找出恒顺其中一个面首做证,如此既显信件真实,又隐去暴露此事里旁人的设计痕迹。加上恒顺近来因为玉辞的事泄愤,的确打死不少人,面首背叛的理由也令皇帝信服。
“恒顺于盛元,并无影响。她做此事,是为你吧。”
贺南风点头:“不错。”
“既你二人已经结盟,为何凌释提亲时,公主正与皇后散步,听闻后十分惊讶。”
其实除去兄长贺承宇、姐姐贺凝雪,表哥云寒同李昭玉,还有偶然撞到的聂月琼,在凌释提亲前,没有任何人再知晓两人的事。是故消息传来时,连绾夫人同大姐贺清嘉都惊讶不已。
李昭玉意思是,盛元与贺南风既是盟友深交,如何关于凌释半点消息都未听闻过。毕竟她也是外人,贺南风却一向知无不言,甚至往昔不想听的,都絮絮叨叨得没完没了。
贺南风微微一顿,回答:“我并不想让她了解更多。”
“为何?”
“因为一个人被了解,便也会被掌控。”
而贺南风,明显不想被一个人掌控。
李昭玉凤眸微敛,笑道:“你并不信任她?”
贺南风默然片刻,道:“或许吧。不过或许只是信任不够,而足够与否,并不影响做事。”
李昭玉不置可否,半晌,起身道:“盛元长公主聪慧忍耐,有手段有抱负,但她到底,跟你不是一类人。”
贺南风不知这一类,具体指的什么,还是道:“可我们想做的事,终究殊途同归。”
李昭玉回头:“那你希望我如何。”
贺南风也站起身来,缓缓道:“长公主想做当世则天皇帝,南风想做当世中书舍人,昭玉姐姐想做当世卫霍将军。我们便应当联手,做一番大事。”
李昭玉默然,立在原地。
知晓今日不论自己如何回应,对方都已决定此事了。差别只在于,她们能否继续一起,同心同德。
贺南风继续道:“姐姐意下如何?”
李昭玉少许沉吟,这才走近两步,道:“我不关心谁人为帝,我做此事,只为你我。”
“南风明白。”
“我要你告诉盛元,事成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让我领兵踏平北胡。”
少女凤眸微敛,闪烁淡淡寒光。
叫贺南风霎时便知晓,她从未放下过胡人侵略之仇,也从未放下过二哥枉死之恨。正因为燕国朝廷的不作为,让胡人滋扰经久不息,也让李亭煜被家国抛弃,所以这大燕皇室升沉起伏,她都漠不关心。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想必公主一定答应。莫说踏平北胡,到时候,昭玉姐姐定能横刀立马,平北胡,定西域,安南陈,收吐蕃,叫普天之下的百姓,再不受无尽战乱之苦。”
贺南风明白,对李昭玉来说,哪怕母仪天下、荣华富贵,都并不入眼。
封狼居胥,那才是李昭玉自幼想拥有的荣耀;平定天下,那才是李昭玉自幼想建立的功勋。这是她心底埋藏多年求而不得的秘密,也是于她最大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她天生,就该是沙场女将,就该为千军万马而来。
李昭玉也看着她,片刻之后,忽而勾了勾唇,眉宇越发显出寻常不曾表露的冷艳:“好,那我们,便做好这件事。”
“好。”
武则天时,大唐虽比而今北燕繁盛开放,但她毕竟只是一人。但她们,却是一群盟友。
一阵清风吹过,漫天红叶飘洒。两个女子寂静之中,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