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身为朝廷官员,就算记挂救人,也该趁包扎的时间里,命手下联络官府抓贼,可从她进门到救治完换了衣裳出来,萧琰和两个手下都寸步未离。
不关心贼人去向,不清理杀人现场,只在意那女子是死是活,确实不像偶然遇见,出手相救。
萧琰静静听完,沉寂片刻,笑道:“不知三小姐一双慧眼,是下官疏忽了。”
这话算是承认,却又似乎并不在意被她看穿,叫贺南风反而不解,正蹙了蹙眉,就听对方继续道:
“但三小姐猜猜错了一件事。”
“何事?”
“下官确实对这女子过分关心,但不是因为她与我相识。”萧琰看着她的模样,在灯火下又是顿了顿,随即恢复正常,“下官确是偶然救人,与她素未谋面。但三小姐所言也对,只问题不在于我,而在于她。”
他的意思是,他确实偶然相救,但却因为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才有后面叫贺南风不解的行事做法来。
如此,这桩命案并非随萧琰出现,那么前尘应该也是有的,但却没有传出过半句消息。要么是当时无人发现,两个女子的尸体被黑衣人带走,又将杀人现场处理了,所以外人不知,但每晚回查进度是督造惯例,所以要么就是依旧被督造新路的官员撞见了,却出于某些原因,不曾对外提起。
那两个女子,和那些追杀之人的身份,必定不简单。
贺南风一笑,抬眸看着萧琰道:“萧大人既将她送到我处了,难道不觉得,应该如实相告么?”
若那些人身份不简单,所以萧琰才对女子那样关心,那么既然将她扯了进来,于情于理都要实话实说的。
萧琰笑道:“三小姐所言极是。实不相瞒,下官也早有此意。”
这是说他本来就打算告知,只不过既然贺南风问起,反而想试一试她的眼力。
贺南风无奈,只得示意对方讲来。
萧琰便挥退手下,从腰间取出一物,递向贺南风道:“这是那些人身上的令牌。”
令牌入目,贺南风便是一震,因为那铜牌上赫然刻着一个“逸”字。
“他们,逸王府的人……”
萧琰点头。
是逸王府,凌释父王的府邸不错,可逸王府为何要三更半夜追杀两个女子?贺南风不由凝眉,道:“这令牌,是他们退去时掉落的么。”
萧琰摇摇头:“是他们出示给我看的。”
“给你看的?”
“对,”萧琰将令牌收回,继续道,“大抵知我不过小官,竟然出示逸王府令牌,命我和手下交人离开,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否则要遭灭顶之灾。”
贺南风恍然大悟,难怪前尘从未听说西郊命案,原来是那黑衣人用逸王府三字压住了插手官员,只不想今时遇到萧琰,虽龙游浅海,却依旧根本不吃这一套。
她前尘来庄子少,萧琰也不是而今督造新路的小官,自然没有人参与其中,救下这受伤女子来。今时阴差阳错,不想倒救人一命。
贺南风沉吟片刻,道:“我倒不知,逸王府会这样行事。”
前尘嫁入王府四年,虽同逸王交集不多,但也记得他人如其名是个飘逸出尘的男子,平素喜欢伺弄花草,骑马游玩,对底下妻妾孩子也都十分包容和蔼。如何却会做这样的事?那重伤昏厥的女子,却又是什么身份?
不过既事关王府,萧琰就不得不谨慎对待了,所以才对那受伤的女子尤其关心,反正对方必定会清理现场,他无须回头,就索性守在院里等候,大概也想解开谜底,可惜女子昏迷不醒,暂时无法询问了。
果然是名家大族出身,即便而今时运不佳只是个小官,但却也冒犯王公贵门的底气。
思及此处,贺南风便笑了笑,向萧琰道:“且不管对方逸王府身份是真是假,他们既然失手,必会卷土重来,萧大人之后可要小心。”
萧琰一笑,又用方才初见时的目光打量着她,片刻,淡淡道:“三小姐难道,就丝毫不为自己担心?”
说起来贺南风虽是侯门嫡女,但而今身边也不过几个丫鬟小厮,对方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黑衣刺客,偏她听闻真相后,却只首先想到萧琰今后,继续督造新路时可能有麻烦,半分未考虑那些人找到自己这里。
贺南风浅笑依旧,淡淡道:“那些人调兵遣将也不会立马到来,何况今夜有萧大人在,南风不担心。”
“之后呢。”
“之后南风自然会有安排,保管他们若是登门,便有去无回。”
萧琰静静看着她,沉寂片刻,道:“三小姐很像,下官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贺南风未答。
“只他是个公子,也不在兆京。”
贺南风笑道:“既他是男,我是女,又怎会相像。”
“也是,”萧琰点点头,却依旧毫无掩饰地直视着对方,缓缓道,“可三小姐的容貌跟他极像,之前下官只远远见到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但今夜话说得越多,便越觉得,语气神态,都一模一样。”八壹中文網
他们之前就是见过几次的,不过仅限于兄长在侧的点头之交,贺南风有时戴着面纱帷帽,有时也不曾。前年贺承宇春闱后回家,便向自己妹妹问过,她在书院时跟萧家公子可有交集,因为那萧琰考试完,居然特意来问他云氏的小表弟现在何处。
她自然回答没有,贺承宇虽觉得奇怪吧,也相信了。但之后贺南风却又从舅父云寂来信中得知,那萧家公子居然特意去过济州打听云声此人,好在济州一带云家势力遍布,一早被发现后,便说云声游历出门,替外甥女瞒了过去。
所以舅父同样问过,她当初在寒山跟这萧琰可有过节,贺南风依旧否认。便到此刻,也是含笑浅浅,丝毫不显情绪道:“是吗。”
“是,”萧琰一笑,静静看着她,“他当时人前人后,也有两副模样。在先生同学面前天真乖巧,却有一日四下无人,来对我讲说,他知道科举的题目。那时笑容神态,就跟三小姐方才一般无二。”
萧琰大概那群相交不深的书院学生里,唯一怀疑和到处打探云声身份的。贺南风笑了笑,没有接话,就又听对方问道:
“三小姐可会下棋?”
“略懂。”
“那人跟我说,高明的奕者能看出对手三五步棋路,所以他告诉我科举试题,只是合理推测、大胆下注而已,并不算作弊。”
贺南风轻笑:“什么样的人,能推测出科考题目来。”
“我也将信将疑,但他说的头头是道。”萧琰踱开两步,一边不急不缓道,“他说科举试题由内阁大学士褚渊和国子监祭酒贺佟协同制定,最终交给皇上定夺。但近几年来皇上讲求读书人经世致用,所以试题必定从时事中取。”
贺南风默默听着。
“如此大燕无非两个话题,一是南北局势,一个就是开年水患。随后从之前王守明先生上书《边境八议》被皇上捐弃,尔后才来书院授课一事看出,皇上对文人议论南北国事不喜。那么只剩下开春水患,再若用水患必定有经典引题,则无外乎史前大禹治水,春秋以邻为壑,以及战国李冰的都江堰工程。其中以邻为壑涉及别国,不可取。另外两个,大禹之风传奇,李冰之风踏实,从两人性格行事来看,必定贺佟偏向前者,褚渊偏向后者。但交由皇帝定夺时,贺佟必定一如既往辩解连环、辞润玉石,将皇帝无奈说服。”
萧琰说完,回头一笑,讲出答案:“故而,这最终的试题,最有可能就是,从大禹治水入手,着眼开春黄河水患,阐释为官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利民之道。”
贺南风愕然不已,未料到他竟一字一句记得如此清楚,当下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他倒是对朝堂、皇上和官员之事,都颇为了解。”萧琰一笑,“三小姐,可觉这些话语熟悉?”
贺南风看着他,沉默许久,道:“她可有骗你?”
“不曾。”
“那既然题目没错,萧大人为何险些……”
“险些落榜对么?”萧琰一声轻笑,继续道,“就是因为我发现考题居然真与他所说一模一样,才总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如何做答都不对。”
若是按照本来想法写了,岂非有作弊之嫌,若不写,自然强迫之下失色不少,难怪差点落榜。也难怪一考完就向贺承宇问云声踪迹,还不惜奔波千里到济州,是要兴师问罪的吧。
贺南风一怔,抬眸看向这前尘时一举夺魁后,很快被招为六公主驸马,平步青云的萧家郎,未料她出于结交心思,不过在离开前一天,偶遇萧琰独坐亭中,便顺着前尘记忆反推理由后,把对方本来就能做好的事提前告知,却使得结果阴差阳错大相径庭。
这就是她先前一直避免见他的原由,因为哪怕没有这场对话,也隐约知晓,驸马爷如今处境,必然是她所害。
思及此处,便抿唇一顿,无奈叹了口气,道:“既不曾骗你,最多弄巧成拙罢了,还希望萧大人大人大量,不要为难于她。”
话音刚落,本一脸静默严肃的萧琰,蓦然提高了声响:“果然是你,云十九!”
他果然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了,毕竟云家虽是掩护,但济州肯定还有知道云十九郎早夭的外人,不曾叮嘱到。萧琰一定打听出了蹊跷。如此这个身份立不住,再从几次试探里贺承宇支支吾吾的诡异反应,以及几次相见时对贺南风容貌、神态的辨认,必定在今夜前就有此猜测,方才不过确信了想法而已。
但就算他确认面前少女就是云家十九,也就算贺南风已出于内疚,或者自知逃脱不开暗地承认了,但作为侯府贵女,如何能扮男装混进书院去?所以嘴上依旧绝对要死守的:“不是,萧大人不要胡说。我堂堂侯门嫡女,怎会冒充旁人,去不该去的地方。”
她那清澈的眸子里,除了端庄礼貌与聪慧和和善,竟多出几分无赖来。叫萧琰不由看得一怔,竟片刻里无话可说。顿了顿,知晓对方不过怕落人话柄嘴上不认,其实早道了歉,承担下来,便无奈摇摇头,道:
“也罢,不是就不是。”
“多谢萧大人。”
“其实我也并不怪他,”萧琰抬眸看着她,缓缓道,“我只是不解,她就算真的推测出考题,书院这样多人,为何独独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