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红笺才真正明白,贺南风之前所说的,救治邱迟之前要先考验,指的是什么。
邱迟自幼展现经商才能和天赋,是流云从东升口中了解到的,也在之后段清段静的查探中得到验证,所以他若担起蓐收之名,替她统管手下商号,是足够的。但贺南风即便确认了对方能力后,要进一步衡量的,却是另一件事。
所以,她对流云无意提起,说邱家公子默默凝视自己的事情细细盘问,随后淡淡一笑,便暗示韩澈可借自己名义邀请邱迟出游,他果然也来了。
但两个丫鬟同韩澈这样多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对旁人情意的态度是这样的。她明知邱迟可能喜欢自己,既丝毫不以为旁人钟情为傲,她无心于他,却又半分不觉冒犯,而是利用这一点,邀请对方走出家门,一番话语表明目的后,又在满园牡丹前坦然直言道:
“听流云说,表哥往日时常偷偷看我,南风并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儿,自然明白其中含义。”
莫说红笺流云,就是这大燕子民万千,朝野文人墨客,也没谁见过哪个少女提起这种事时,是用这般语气笑容的。
邱迟一怔,随即便红了脸,想要解释,又支支吾吾,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我……”
贺南风笑道:“表哥不必觉得难为情,你我既要合作,这些自当讲清楚的。南风知表哥心意,却是不能回应,所以南风也不想日后合作里,叫表哥因为这情意对我有任何吃亏隐忍。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好的。”
她知晓他至少对自己有好感,又确认自己不会给与任何这个方面的回应,于是便一早讲清,免得有任何亏欠,或者让对方不明不白地吃亏,生出其他麻烦来。
红笺不由愣住,心道先前小姐说李家小姐连对感情都那样冷静理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话都讲到这个地步,邱迟这才沉默半晌,低着头道:“三小姐所言极是,本就是在下痴心妄想了。”
他语气低沉,似对那不能回应的话,或者她那样果断鲜明的态度,明显带着淡淡落寞。毕竟她是侯府嫡女,身份高贵饱读诗书,又自己有这样高明的手段和抱负,替他治伤不过交易怜悯而已,又怎会有半分情意。他一直明白,却又从韩澈相约时,便难免自作多情了。
贺南风看出对方心思,便摇了摇头道:“表哥休要误会,南风所言不能回应,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南风一早就有了心仪之人。有他之后,这世间任何男子情意,都无法回应。”八壹中文網
邱迟一怔,韩澈同样一怔,一时间不知她说给邱迟,还是说给自己,不由久久沉吟。
贺南风又看向花田,笑了笑道:“何况表哥之所以对南风心喜,不过多年深居简出所遇女子太少罢了,日后表哥奔行世间,便会知晓这红尘女子如同万花齐放,再回头看南风,也不过一时心意而已。”
邱迟沉默,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随即,便见对方举起手中那支,继续笑道:“不过那时南风还是会奉劝表哥,虽则万花齐放,也最好只采撷一朵,否则多半后宅不宁、子孙难安,你我家门,皆是前车之鉴。”
邱迟若非自己父母宠妾灭妻,若非邱家后宅不宁,怎会被姨娘算计瘫痪这数年。可惜邱家不是侯府,没有贺南风这样一个温柔如刀的手腕整治,而今还是混乱一片。红笺见对方神情,便明白这句话,算说到邱家公子心口了。
他沉寂半晌后,缓缓点头:“多谢三小姐指点。”随后又不禁抬眸看着对方,凝眉道:“三小姐方才说,与我合作互惠互利,但在下还是想问,以三小姐智慧,难道便寻不得另一个更加互利的人么。”
有经商才能的人,天下非他一个。何况前头还得替他医治瘫痪,耗时耗力。若说收买人心罢,她却又连男女之情都讲得那样分明了,放着更好利用的的情意不要,反而这样麻烦,不是得不偿失?
贺南风确实没有前尘那般善良好心,又确实没有一开始就选中邱迟,后头虽考虑到邱氏跟三皇子的关系,以及邱家的米盐生意,但其中最基本的一点,还是她向红笺所说的考验。
此刻邱迟要知根本,她便索性告诉对方。遂顿了顿,一笑道:“表哥可知,我为何要请阿澈约你出游,再谈今日之事。”
邱迟思量片刻,摇了摇头。虽说她身为闺阁少女是不便出入男子宅第,但若真想私密前往,也并不困难,所以寻找合适时机,绝不是其中缘由。
“因为南风想知道,表哥在这数年时光磋磨后,而今到底是怎样的心境。”贺南风看着邱迟,浅浅含笑,“表哥你不会知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但得上天眷顾,得到了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才有今天的贺南风。于是,若我有幸,能给其他人一样重来的机会,即便各有所图互利互惠,那个人也要值得。”
众人一怔,各自愣在原地。
红笺知晓自家小姐近两年转变极大,若说重新开始毫不为过,却并不知她所谓的经历,到底是指什么,难道,是从前祖母邱氏的压迫,和堂姐妹的算计么?可小姐解决得轻而易举,此后也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啊。
韩澈同邱迟确实讶异于,她说给旁人重来的机会,要看值不值得。
她在兆京大雪纷飞的冬日,含笑接韩澈和姜老头避寒吃饭,又出钱给他们开张医馆,难道便是因为值得,所以给了机会改变他们的人生么?
她而今为邱迟医治瘫痪,又让他接替蓐收之位替自己统管商号,也是因为对方值得么?
便如先前对李昭玉所言,佛渡自救之人,她也有那个能力,那她,衡量的依据,会是什么?
贺南风说完,目光转向远处,似看着如雪的花田陷入沉思,片刻,叹了口气,缓缓道:“戏文里总觉得仇恨,是这世上最坚定的力量。但我却认为,一个人只有心有所爱,才是最无畏的,也是最值得信任的。”
从古至今,诸如先秦干将莫邪的儿子叫赤鼻,为报父母之仇刺杀楚王,就算没了头颅也心志不泯,诸如唐传奇里的谢小娥为报杀父之仇,女扮男装千里奔波追凶数年……无处不是仇恨使人为旁人所不能的见证,但她却道,只有心有所爱的人,才最强大,也最让人安心。
“表哥,你为人所害是不幸,之后郁郁数年,既是无可奈何也是自暴自弃,即便有人能治疗你的身体,但若心境再不复了,人也是彻底废的。”不及几人思索明白,贺南风已笑了笑,向邱迟继续道,
“我没那善意,也没那闲情多余费神。但你能对我心生喜欢,说明你能够心有所爱。你在下雨给我和昭玉姐姐送伞,说明你是有这个能力去关心旁人的,只是平素极少,不愿也不甘表露罢了。之后叫韩澈约你谷雨出游,是为了走出方圆之地,见一见这世间美丽风景,看一看这一路欢声笑语。我也想知道,你对尘世美好,是因为怨恨太深早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了,还是依旧会偶然露出笑意,所以,叫阿澈与你出行。”
说完,对韩澈淡淡一笑,便如方才从花田中走出时一模一样,原来两人早交换过眼神。
话到此处,身后红笺才恍然大悟,小姐之前说的考验,到底是什么。
她要看邱迟究竟已因为自怨自艾陷入麻木不仁了,还是依旧对尘世美好有所向往留恋。只有后者,才值得她耗费精力时间,也才会让她信任。她才会,给他重来的机会。因为他至少还有爱的能力,不像那宋家公子,虽不知他做过什么,但在小姐眼中仿佛只是一具行尸。
红笺不由咋舌,她家小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半道半儒的心境,哪里半分像个十三岁的高门贵女?这样的处事,这样的思虑,岂是旁人照着她读的书看,就能学去的?
而轮椅上的邱迟,也不由微微一愣。
贺南风那样美丽脱尘,却又有这般入世积极的胸怀,所以看人时才带着旁人无视的条件。角度特异,而情感和理智兼备。他是真的自暴自弃,却不想原来这残存的几分,对尘世的不甘放弃,会让一个高门贵女认为,可以值得信任。
邱迟沉默许久,才缓缓抬眸,向贺南风道:“多谢。”
只这两字,却似包含了千言万语。他深深看着她,知晓她必定也是有所仇恨的,却依旧能坚信只有心存所爱的人,才值得珍视。这样的一颗心,实在世间少有吧。说完,便也缓缓勾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贺南风一笑,表示不必客气。顿了顿,又道:“虽说人要有所爱,但所恨之事,也是要处理的。表哥以为如何?”
邱迟微微凝眉,道:“你是说……”
“对,”贺南风道,“我是说,你邱家的事。”